【丁香】告別(散文)
告別是一件艱難的選擇,有時它是充滿期待的夢想,有時它是悲痛欲絕的苦淚。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免不了經(jīng)歷幾次難為而慎重的告別:告別童年,告別故鄉(xiāng),告別青澀的戀情,告別離去的父母,告別工作的舞臺……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像春天的野草奮力地伸展著枝枝蔓蔓,在每一段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我被輕風吹過來吹過去,總是難以按照陽光的方向淡然行走。那時,我急于擺脫父母,急于擺脫老屋門前的柏楊樹,急于擺脫不便于奔跑的田埂和水溝。
中考成績下來后,我幸運地得到中師錄取通知書,當時我高興得差點哭了,因為我可以離開故鄉(xiāng),離開父母,到大地方實現(xiàn)夢想了。記得那是一個秋風秋雨過后的高陽天氣,我穿上了父母借錢為我新做的新衣新褲,背上用塑料薄膜捆扎好的被子和生活用具的背包,踏上了兩百里外的地區(qū)師范學校。
在小鎮(zhèn)坐上開往縣城的舊客車,對送別的父兄毫不客氣地揮一揮手,便告別了自己的少年和家鄉(xiāng)。在車上,面對滿車擁擠的人流,呼吸著那些劣質(zhì)的香煙和熏人的汗味,我竟然覺得沒有那么難受;透過破損的車窗,數(shù)著一片片飛奔的田野和一座座旋轉(zhuǎn)的山梁,我的心中泛起難以言說的豪情,“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币苍S那時我是真的體會到古人超然于物的志得意滿。
中師三年,是我幸??鞓返娜辏m然口袋中缺錢,但每月學校要發(fā)生活費,肚子能吃飽,每天可以學到需要的知識,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鍛煉身體和意志,有要好的同學朋友玩著鬧著,不知不覺便真正成為一個二十歲的男子漢了。告別美好的校園,踏上社會,才知道“鍋兒是鐵導(dǎo)(鑄)的”,因為等著自己的并不是那些書上的理想,不是歡慶的吉它和電子琴奏出的“大約在冬季”“太陽島上”。
首站在鄉(xiāng)下的中學教書,由于年少輕狂,不知道天高地厚,摔得遍體磷傷。工作中的競爭,同事間笑臉笑聲背后的陰晴圓缺,上級和朋友的不理解,最大的還是經(jīng)歷了一場撕裂了青春花朵的初戀,“人生多少有情事,世間萬般無奈人?!蹦切┗野档臍q月,我處在時間底層的黑色窗口,看紅塵飛揚,受漫天風沙,天地又變成了本來的“野馬也,塵埃也。”于是艱難地學習告別,告別那些陰雨綿綿的日夜,告別青澀戀情陣痛的擊打,告別還是弱小的自我,然后像老家門前水草邊的竹子一樣學會不斷拔節(jié),學會獨立而堅強的向天空伸長。
真正說起來,人生的坎坎珂珂中,每一次告別都是讓人成長的過程,但是對父母離去的告別倒是例外。記得我父親走了幾年母親離世時,我已經(jīng)到處變不驚的四十余歲了,所有的人生似乎該看的看過,該說的說了,該得的也得到。然而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將要遠去的訣別卻是怎么樣也放不下。那個秋天,我像蒙面人一樣膽怯而憂郁地工作生活在城市里,想象九十三歲的母親浸骨的病痛,實在不愿作最后的告別。內(nèi)心的糾結(jié)是我在城里多拖一天,就能多挽留住母親一天,因此直到某一天晚上,母親憂傷地在我夢中說,她要走了,等不了我了。我才倏然醒悟,原來我的徒勞只能增加母子間不能見最后一面刀刮的痛楚。
結(jié)局母子間的告別是陰陽兩隔,那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像野風吹散的亂草,奔跑在母親黑洞洞的靈棺前,不知不覺就到了那座永恒的馬鞍山上。在母親新家的門前,天是灰是,地是黑的,樹是虛的,水是苦的,只有遙遠的天際,能見的是不成形的云朵,或者遠去的山梁沉重的回頭,還有那只大鳥在天空翛然的不停不走的盤旋。臨近中午,要永久封棺前開棺的母子間最后一面,我清晰地看到母親白晰的面龐,慈祥的臉孔,當我伸手到她眼瞼拭去最后那滴淚痕時,我明顯感覺到母親于我難以離別的震顫,那一瞬痛徹心扉的記憶。或者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人世間最難的告別,然后我不得不明白,從那時起,我已經(jīng)是一個沒娘的孩子,在生活工作中做錯任何事情,世界上再沒有能寬容自己的那一個人了。
因此,告別母親后,我逐漸變得沉默寡言,對生活的城市的依賴退在了次要位置,每到夢中,我總是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父母的面前,看園子里母親侍弄的辣椒白菜不斷瘋長,看水溝里父親放養(yǎng)的黃牛和黑馬吃得歡快。
五十而知天命。五十歲后,返回身看自己的來路,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居然不得要領(lǐng)。然而回想自己差不多前后工作生活過的十來個單位,竟然發(fā)現(xiàn)所謂的人生都是一個一個難以言說的告別。
在每一個單位工作短的一兩年,長的十余年,回想起來好像一個一個自己親身參與搭建的舞臺,一根木頭一棵麻繩一樣樣收緊,一塊木板一片膠墊平平整整地輔開,然后拉上那些紅的綠的彩旗,最終穿上黑的白的服飾上臺表演。每一臺演出中,自己偶爾是導(dǎo)演,但大多時候是演員。有時穿著像模像樣的正裝,扮演藏在左心室里的天使,向朋友和同事講述那些高高在上的言辭和道理,或者幫助同臺的演員把燈光和美妙的音樂播放得令人喜悅,使整臺演出達到導(dǎo)演編劇和觀眾想要的效果;有時披著美術(shù)師畫出來的獸皮,扮演藏在右心室里的魔鬼,裝著不小心打開了時間空間的鐵鎖,讓那些開得鮮艷的花朵提前枯萎,讓那些燃放著的燈芯瞬間熄滅,把巨大的恐怖和驚擾從收藏盒里放將出來,趁著黑暗的節(jié)點用那棵生銹的大頭針不斷的去刺左心室里的天使,讓他難以忍受的發(fā)出一聲聲尖叫。
每一次搭舞臺撤舞臺,我們都是在導(dǎo)演的安排下進行,而且在搭建的過程中,我們還主觀地修改設(shè)計,任憑良好的感覺增加長度和高度,讓觀看的人們不至于找出舞臺的毛病。而在演出的過程中,我們更是爭取了每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甚至對出演魔鬼的機會也沾沾自喜;對觀眾的評價,我們或?qū)櫥蛉瑁蝮@或怒,可謂“大患若身”。事后回想起來,我們的做法實在是和舞臺周邊作案的小偷相差無幾,每逢撤臺時小偷總是順便偷走了我們舞臺邊緣的一盒盒方便面或者礦泉水,而我們在搭臺和演出的過程中卻用盡渾身解數(shù)去搶奪每一個角色瞬間的名利。
那么真正的告別要怎樣去做?怎樣才能實現(xiàn)我們本來的初心。通過讀莊子,從莊子“魚”生存到物化的三重境界,忽然有一得:《大宗師》中,泉水干了,魚們本能地爭著搶著跳到地上,沒有水的陸地,魚便只有相互用嘴里的白沫維持生命,所謂“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這很像年輕的自己,生活中爭來搶去,演出的無外乎是關(guān)于水和情的事情;莊子于是說“不如相忘于江湖”,魚兒們回到江湖中,自然就各得其所了。于是在《秋水》篇,莊子和惠子游在橋梁之上,看著從容游忍于水中的鰷魚,莊子感嘆道:白鰷魚游動得悠閑自由,這真是魚們天大的快樂?;葑臃磫査耗悴皇囚~,你怎么知道魚快樂不快樂?莊子回答惠子: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不知道魚很快樂?這一境界寫“相忘于江湖”的快樂的魚。此時,既便如惠子所疑問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樂不快樂?畢竟在小江小河里,鰷魚總是還欠著食物和暢游的大場所,然而真到大湖大海里,小魚們?nèi)匀贿€是要擔心被白鯊魚等大家伙吃下去的危機。所以不管怎么樣,有自己必要的生命之源,有當下暢游的自由,有清澈的水流,魚們已然得到應(yīng)該獲得的樂趣。要獲得更高精神的自由,達到無限的深邃走進眾妙之門,超然于天下萬物,魚唯一的辦法是自我物化,成為時空獨立獨行的大存在,于是在《逍遙游》里,北冥有一種叫鯤的魚,它就是通過自身物化成為大鵬鳥,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然后食云氣、負青天、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最終成為不受時空限制的大境界。這也就是《大宗師》莊子借孔子之言點評的,“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結(jié)論是魚在水里,魚不在水里,魚超然于天地不需要水,人超然于名利不需要道。
實際生活中的蕓蕓眾生,也許任何人都不能免俗,總要吃飯放屁,爭搶角色,相輕相棄,相濡以沬,常常避免不了會用一塊遮羞布蒙著眼瞼坐在臺前幕后笑談別人也被別人談笑;但是透過莊子的魚的自化和升華,我們可以體悟到生命的本源,體悟在每一個生命節(jié)點應(yīng)該盡力而為的大事小事,選擇一場一場淡然自若像模像樣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