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寫給大地(微小說)
天寒地凍,董傳文不呆在熱火的被窩里,一大早就神經(jīng)兮兮,在家里翻箱倒柜。吵鬧了老半天,老伴睡意全無,怒氣沖沖地問她找啥骨頭腦髓?她跑來問:“我的文房四寶哪去了?”老伴搞糊涂了,“這新年第一天,你找它干嗎?”她卻正氣凜然道:“正因為新年第一天,我才找它!”老伴啞然,就你大學里用過的老東西,都過去四十多年,早被你當垃圾扔了。她說不會的。她沒指望老伴能幫上忙,又自個兒忙碌開了。直到下午,她只找到顏真卿《多寶塔碑》和沈尹默《臨唐姜遐碑》,墊在一口淘汰下來的老式大櫥腳底,在女兒住過的小屋里壓了十多年。帖子早已爛成一坨歲月的黃泥。
董傳文在大學念的是財會,聽從導師教誨,字是人的門面,就開始臨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就一手好字。那會兒學校包分配,她回老家省城一家國企上班,領(lǐng)導同事見到她的字,無不交口稱贊。之后歲月靜好,喜做嫁娘。八小時內(nèi)端坐企業(yè)神經(jīng)中樞,默默埋頭工作;八小時外相夫教女,直到女兒出嫁。其間唯一的曲折,就是國企改制,但她續(xù)聘了。她與時俱進,憑借自身專業(yè)性極強的技術(shù),幫小企業(yè)造表過審撈點外快。退休后,她返聘,依舊忙碌,直到去年初冬,中了次小風,雖無大礙,但身體發(fā)出了禁令,醫(yī)生說是職業(yè)所致,該休息了,出去旅游旅游,唱唱歌跳跳舞,哪怕打個太極也好;錢是賺不完的,拿命賭錢,本末倒置。
她聽從醫(yī)生勸導,立馬辭了活。
閑下來并非好事,整個冬天嘀嘀答答的,小毛小病不斷。老伴勸她出去活動活動,但她能活動啥呀?她天生好靜,一個人慣了,旅游吧,沒興趣;跳廣場舞吧,嫌煩躁;唱歌吧,又沒這個細胞……冬雨落在窗外,她手捧杯熱茶發(fā)呆,自己工作一輩子,居然活得如此蒼白與乏味。母親說,做人是來嬉的,她不敢茍同;教育女兒,人生是奮斗出來的。她好奇地問老伴,你和毫無生活樂趣的人一起是怎么過來的?老伴嘀咕“神經(jīng)!”她認真地點點頭:“確實神經(jīng)!”
她發(fā)誓:余下歲月就嬉吧。她檢點過往,尋找自己曾經(jīng)感興趣的事,輾轉(zhuǎn)反側(cè),只記得當年在校園,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引得多少男生偷偷塞情書,老伴就是其中之一。他不英俊,但臉皮最厚。她曾經(jīng)有過當書法家的沖動。那就重拾舊夢,來個大器晚成吧!她逗自己。
新年伊始,購得文房四寶、不少碑帖和專用書桌,小屋改書房,摩拳擦掌,一展宏圖。第一天練四小時。第二天練六小時。第三天練八小時。老伴笑她想一口吃成胖子,小心犯病。的確,一天下來腰酸背痛,肩膀和頭頸扳牢,倒頭就打呼嚕。第四天,宣紙沒了。兩百張宣紙三天就報銷。家里訂了《都市快報》,她繼續(xù)練。這辦法好,宣紙與報紙并用。她去郵局再訂兩份報紙,問營業(yè)員什么報紙最厚,人家那眼神,讓她臉紅。
這一年,她每天堅持練八小時。老伴暗自佩服,給她送杯茶,就情不自禁地站在邊上看,頻頻點頭。第二年,她就覺得宣紙也好,報紙也罷,都嫌太小,承載不了她的豪情。老伴倒是出了個主意,他曾經(jīng)在西湖邊碰到有人在地上寫字,引得眾人圍觀,直豎大拇指。她搖頭。老伴夸張道:“那筆就跟掃帚似的,字有畚斗大,蘸水,不花錢?!彼α?。老伴網(wǎng)購了兩支大筆,又找出外孫女捉小魚用過的小紅桶,讓她在客廳地板上練字。
董傳文往干燥的地磚上寫下第一個大字,雙眼都直了,不相信是自己寫的。老伴站在臥室門口,得意道:“我這個主意不錯呀?!彼∽鞖g快地一撇:“抄作業(yè)?!彼托Φ溃骸安皇窃瓌?chuàng)有啥要緊,老婆大人高興就好?!彼笫帜锰?,右手握大筆,一字字地寫,從客廳這頭到那頭,一排排寫滿整個客廳。練了個把月,她又覺得客廳太小。而且,寫完一遍,再寫第二遍要等到地干;寫過幾遍后再寫,字跡就淡,糊涂不清,令人遺憾。
“你去群樂宮寫吧。”老伴又建議。
“不去!”她難為情道,“丟人現(xiàn)眼的?!?br />
他繼續(xù)游說:“現(xiàn)在這個點,哪來的人,晨練的早走了,跳廣場舞要等晚上呢;偌大個大理石廣場,任你書寫呵?!?br />
她心動了,但還在猶豫。他說我陪你去,左手拎起盛滿清水的小紅桶,右手拉上她就出了家門。他陪她磨蹭到小區(qū)中央的群樂宮廣場,不見一人,就等著她獨享呢。她見到天大地大的大理石廣場,頓時換了個人,如饑似渴地書寫起來,隨即就進入忘我境界,天地人合一。老伴悄悄地退到花壇邊,坐在梅花樹下,靜靜地凝視奮筆疾書的老伴:她披著輕盈的金鏤衣,輕輕抖動的垂發(fā)飄逸如柳絲。
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天天去廣場寫字,也不避好奇者。她不再臨帖,找出《百家姓》《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等傳統(tǒng)文化精髓,背熟了,脫稿寫,“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她邊寫,圍觀者邊念,生怕念晚了,字就被大地吸走了。
她愛上了這個感覺,陽光下,每寫下一個字,大地就悄悄地收入心里,猶如勤勞的農(nóng)民播下春天的種子。那是她寫給大地的漢字。
(原發(fā)于《黃河文學》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