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守靈(散文)
張瘋子死了!
整個冬天大家都昐著下一場雪。瘦成麻桿的樹木,張著大嘴喘氣的田地,靠天吃飯的父老鄉(xiāng)親。父親嘴里不停地說,下場雪就好了,麥苗都旱成黃娘娘了。娘娘為啥是黃的,我問爹,爹說大家都這么說,他也不知道。
也許是念叨的太多了,一場大雪悄咪咪地飄了下來,一晚上就給大地縫了一床厚厚的棉花被,雪花還在裊裊婷婷地飄下來,從門里望出去象站在一幅畫框前。冬天的清晨鄉(xiāng)村還在打著呵欠,寂靜,朦朧,我想象著遠處會不會走來一個白衣紗裙的白雪公主??粗堖渥呙坊?,雞兒描竹葉,我也在雪地里奔跑,用腳踩出各種圖案來。父親望了我一眼,沒有責怪我弄濕鞋子,滿眼的笑,咯吱咯吱地走向我家的麥田。父親就是在去麥田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張瘋子的。
到麥田要經過村里的墳地。張瘋子就死在草兒姑的墳頭,不是他那件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襖搭在草兒姑墳頭,父親也不會發(fā)現(xiàn)已經被雪掩蓋的張瘋子。草兒姑是我的堂姑,張瘋子的妻子,張瘋子啥都不記得,可卻記得草兒姑的墳,經常會睡在草兒姑的墳頭。九爺爺就說張瘋子其實沒瘋,只是太傷心了,心死了。九爺爺走過江湖,闖過碼頭,說的話自然是對的。可今天看來九爺爺?shù)脑捯灿胁粚Φ?,誰沒有瘋會大雪天脫掉襖躺在墳頭睡覺?一夜的大雪填平了草兒姑和張瘋子的距離,讓張瘋子和草兒姑再也不用一個墳里,一個墳外了。
張瘋子死了本不是啥稀罕事,村里每年都會死人。娘每次看見張瘋子回來都會掉幾點眼淚說:“遭罪呀,還不如死了算了?!备赣H也會哎聲嘆氣,我眼前就出現(xiàn)頭發(fā)花白,衣服上沾著草屑飯粒,成天用掃帚掃院子的張瘋子。死,對于活的很悲慘的人來說,好象也不是啥壞事。
可誰為張瘋子守靈呢?這事比張瘋子地死難的太多了。
人活著要追求靈魂的完美,沒有靈魂的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張家山這話誰一聽都知道是張瘋子以前說的,張瘋子說這話時還沒有瘋,是在我們的作文課上講的。
靈是什么東西,誰也沒見過,但大家都相信有的,村里人死了首先寫上死人的名姓供奉堂前,孝子賢孫跪在棺材旁守靈,上香點燈燒紙,直到死人入土為安。靈是一個人最后的威嚴和尊嚴,無形卻有著不可侵犯的神力。人死了如果沒有人守靈,不僅是一生最大的恥辱,三魂七魄也無處安放,會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能超生。所以,人死了必須守好靈魂,守住了靈魂,也就有了前世今生,三魂七魄全全乎乎地過了奈何橋投胎轉世。
村里最具權威的靈是武爺爺?shù)撵`。武爺爺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人丁興旺,最后餓死在果園里,但靈堂上瓜果糕點三碟六碗依舊供奉,人活在世沒吃著,人死了該有得有,死人看不見了,活人的眼睛睜著呢。守靈到半夜棺材里啪啪響,嚇的武爺爺?shù)膬号仂`心驚肉跳,半夜三更滿村里嚎叫。最后村長伯領著武爺爺?shù)膬号蛟陟`堂前把六兒一女好好數(shù)落了一遍,教兒女挨個認錯大哭,守到武爺爺七天過后入土為安,魂魄升天。人死了魂啥時候走的,陰陽先生根據死人的生辰八字能掐算出時間來。死人埋了以后魂會再回來一回,最后看看今生生活的地方叫回煞,回煞以后死人的三魂七魄才會永遠走了。靈和魂都是死人的事,可張瘋子卻總是說人活著要做一個有靈魂的人,這話讓張家山的人聽起來自然是瘋話了。
瘋人說瘋話不奇怪,可活人得替死人打算,活了半輩子的張瘋子這輩子活的可憐,下輩子投胎轉世得好好地活一回,守靈就顯得更為重要。
張瘋子的院子里站滿了人。人們像大雪中尋食的雀兒一樣嘰嘰喳喳,嘴里述說對張瘋子的同情,眉眼里透露出一種興奮,山村的冬天太寂寞了,張家的豬下個豬娃,李家丟了一只雞都會議論半天,何況死了一個人,而這個人還是張瘋子。一個曾經玉樹臨風滿腹學問又對人生認真負責的人。
張瘋子原來并不姓張,姓歐陽,是城里來的代課老師。
張家山山高村深,學生只有二十來個,卻有五個年級,老師只配一個。一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可放羊的路數(shù)得走到,老師們累得慌,慢慢的老師們就不愿意來張家山教課了,小學校隔二差五地停課。村里的孩子連個鄉(xiāng)上的初中都考不上。家長們聽著山外他舅家的兒子上了大學,他姑家的女兒上了中專,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林子,心里被石頭塞得嚴嚴實實的。
歐陽老師來時我正纏著草兒姑給我染頭繩。草兒姑從家里找來一個塑料紙剪成條條,洗的干干凈凈的,再從核桃樹上摘下幾個青皮核桃,把核桃的青皮皮搗得稀爛,把綠色的汁兒同洗凈的塑料條一起揉搓,白色的塑料條染成淺綠色。草兒姑在我的頭發(fā)上綁了兩個蝴蝶結,我在院子里跑起來時就有兩個綠色的蝴蝶在我的頭上翻飛。草兒姑有兩條長長的辮子,油光水亮,她會用布條條綁個蝴蝶結,或者毛線頭纏起來,都好看。我也想留兩條草兒姑那樣的辮子,可母親有很多活要干,總嫌給我梳洗頭發(fā)麻煩,我的頭發(fā)稍微長長點就會被母親一剪刀剪短,這樣早上起來我自己用梳子一劃拉就行了,每次我都會氣的哭一場。聽說新老師要來了,我要上學了,盡管我多么的不愿意,母親還是剪短了我的頭發(fā),淚水滴在地上的碎發(fā)上,我的心也濕了,就說再也不去上學了。草兒姑看見了對我說,這次剪的不短,能扎個雀兒架,她還會給我染個漂亮的頭繩。
草兒姑沒有上過學,每次看見我上學去總要說一句,要好好上呀!聽得多了,我就有點煩。母親說那是草兒姑想上學上不了心里苦。
頭發(fā)扎好了,我拉著草兒姑來到學校。新老師正站在學校操場邊的白楊樹下整理東西,四周站著大半個村子的人。新老師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一件百合花顏色的夾克衫,腳上一雙雪白的球鞋,像白楊樹一樣明亮。夕陽的余暉照在操場四周的白楊樹上,閃著碎銀般的光亮,一陣山風掠過,白楊樹葉沙沙地拍著小手。
“一樣是人,看人家不知咋長的,端正的像一棵白楊樹,”二嫂的話方便,老師說寫作文要形象,我心里想如果讓二嫂寫作文一定能寫好。
“二嫂,你不是說我草兒姑端正的像個白楊樹嗎?”
“是呀,你草兒姑也端正,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端正的,兩個白楊樹栽一塊正好做個伴?!贝蠹倚α耍輧汗媚樇t的像熟透了的桃子。
“老師看知識,長那么好看有屁用!”
寶山叔望了望我身邊的草兒姑,大聲嚷道。寶山叔的話讓大家像充滿氣又被捅了一刀的氣球,老師白凈的臉也變得通紅,“我是個高中生,我姓歐陽,是代過課的。我有介紹信的?!毙吕蠋熞贿厪泥泶锿馓蜄|西,一邊解釋著。當他那個帆布口袋空了時,地上擺了一堆東西,鉛筆,橡皮,墨水,本子,書,還有幾本小人書。
在張家山,老師歷來是清一色的半大老頭,唯獨這次例外。
“有這個姓嗎?”寶山叔滿臉的不屑。
“有!”我忽然想起來看過的小人書神雕俠侶中的歐陽克。草兒姑的眉毛跳了,草兒姑一不高興眉毛就會動一動象在跳舞,那就是不喜歡寶山叔說歐陽老師。寶山叔平時不說話,可只要草兒姑在,寶山叔的話就特別多,讓人有點討厭。父親說寶山叔看上了草兒姑,可看不上草兒姑跛子爹和傻子娘,要娶草兒姑的人是要倒插門的,是要改門換姓的。寶山叔家窮的叮當響,四個光桿司令除了老娘再無女人,但一提起倒插門他那念了幾年私塾的老爹氣的像要背過氣去,嘴里念著男子漢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古訓來。
草兒姑很少像村里的其他女人時不時在村前村后晃蕩。草兒姑得看著娘,怕她走丟,得給一家人做飯,得用織布機織出漂亮的粗布被單賣錢貼補家用。草兒姑一出門半個村子就有了風聲,男人的眼睛沒了方向,女人的心里有了味道,說真是瞎馬下好騾子,那么個娘竟生出這么俊的閨女來。寶山叔拗不過他爹又舍不下草兒姑,有草兒姑的地方就有寶山叔,草兒姑看見寶山叔就皺眉頭,我也就煩了寶山叔,更何況這個新老師是讓人喜歡的。
“歐陽克。神雕俠侶中的歐陽克!”
“就是,就是!”小鳳她們凣個也跟著我喊,看來他們和我的心思是一樣的。
聽見我們的話,歐陽老師向我笑了笑,我不好意思就轉過去裝著想和草兒姑說話,卻見草兒姑的眉毛又動了兩下。
也許歐陽老師真的是棵白楊樹,喜歡在山里生活,自打他來以后學校再也沒有停過課,從來沒有上過音樂課的我們還學會了唱歌。
三年后我上了鄉(xiāng)初中。星期天回家母親手里拿著一件衣服,那顏色象暴雨后的一片彩虹。我問母親給誰縫的衣服,這么漂亮。母親告訴我草兒姑和歐陽老師要結婚了,這是歐陽老師從城里給草兒姑做的嫁衣。我問母親:
“歐陽老師改姓嗎?”
“改!”
“那倒插門嗎?”
“倒插門,給你碎爺碎婆養(yǎng)老送終?!?br />
母親那天聲音特別的大,一邊說一邊望著隔壁。隔壁是寶山叔家。我也大聲說“草兒姑穿上一定好看?!?br />
“你草兒姑披個麻包片片都好看?!蹦赣H眉眼都是笑,比大姐出嫁還高興。
當然草兒姑結婚時沒披庥包片片,穿的是那件彩虹一樣的嫁衣。彩虹是仙女織成的,那天的草兒姑比仙女還漂亮。
結婚后的歐陽老師隨了草兒姑的姓,姓張,住進了草兒姑的家。每天早上草兒姑送張老師到門口,看著張老師擺著手走進小學校才關上大門。傍晚張老師放學回來,那院子便有點小了,笑聲,歌聲,草兒姑傻娘呀呀的喊叫聲一齊從土墻頭溢出來。娘聽見了就會說一句,老天爺睜著眼呢,草兒熬出來了。
我想,老天爺睜著眼呢可老天爺一定是個小心眼,他有時會嫉妒別人,比如草兒姑的幸福。
那年冬天雪特別多,天氣格外的寒冷,女人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家的火炕里塞柴禾,燒炕。老婆,娃娃,熱炕頭,在這冬天,這就是山村的幸福。我躺在被窩里一動不想動,熱炕熔化了我所有的欲望。母親在做著一雙小鞋子,不用問我也知道是給草兒姑的孩子做的。父親滋滋地抽完一鍋旱煙問母親:“草兒快生了吧?”
“快了,就這幾天?!蹦赣H端詳著手里的小鞋子答道。我想著草兒姑會生下怎么樣的一個孩子啦?
“萍姨,萍姨,草兒死了!”二嫂像一陣狂風呼呼的從門外刮了進來。父親和母親被她的話嚇的臉像飄落的雪花一樣白了,拖著鞋就往外面跑去,我也跟著跑了出去。
草兒姑的門前圍滿了人,雪花紛飛,每個人身上已穿上了一件素衣。我們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草兒姑躺在張老師的懷里,身上蓋著張老師的棉襖,身下的鮮血已凝固在雪地上,看上去如白宣紙上的紅梅。張老師摟著草兒姑像坐在織著紅梅花的地毯上。
草兒姑難產,張老師正巧去公社開會,路滑,耽擱了時間,家中只有傻子娘,掙扎著爬到了門口卻無力打開門拴,血盡而亡,胎死腹中。
張老師為草兒姑披麻戴孝,守靈送喪后人就變得癡呆了,整天用掃帚掃草兒姑死了的地方,說要把草兒姑流的血掃干凈了,草兒姑就活了。悲傷過大傷身,不久草兒姑的爹氣絕身亡,傻子娘也不知去向,這個家像初春的雪一樣消失了。公社念及張老師的遭遇,每月發(fā)給幾百塊錢的生活費。慢慢的,昔日的張老師變成了現(xiàn)在的張瘋子。
現(xiàn)在張瘋子死了,我站在門外望著屋里放在一扇門板上,身上蓋著一床被子,臉上蓋著一張麻紙的張瘋子,想著張瘋子會不會睡著了,明天又拿起掃帚掃院子。有好幾次,張瘋子幾天幾夜睡在炕上不言不語,誰都叫不醒,最后又起來了。
可張瘋子終究還是沒有起來。我在父母的勸導下,以繼女的身份成了張瘋子的守靈人。
傍晚,我問父親張瘋子的靈會不會像武爺爺?shù)撵`一樣啪啪啪地拍棺材,父親對我說鬼在人心里,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守靈是對死者的感恩,怕啥呢。可看父母出門去安排明早的喪事,我還是續(xù)上靈堂上的香蠟后躲進了房子。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靈堂上傳來了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我爬在窗子上向外面望去,父母還在院子里張羅著,我渾身哆嗦,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正慢悠悠地向外飄去。我想喊父母,可靈堂比院子里的父母近的多了。我屏著呼吸,赤著腳趴在門縫向外望去。棺材原模原樣,靈前跪著寶山叔!
透過門縫只見寶山叔跪在靈前把一梱一梱的麻紙點燃在孝盆里,看著升騰的火焰我真怕這屋里的一切也化為灰燼。
“張瘋子,今天晚上我跪在你的靈堂前給你磕頭守靈,算給你賠不是。你說人活著要有靈魂,我不懂。可打草兒死后我沒有睡過一晚上好覺。草兒死那天我從你門口過,聽見了草兒的呼救,可是我沒管。每天你們的笑聲像針扎在我身上,我要讓你也嘗嘗心痛的感覺。我沒有給任何人說這件事,我只是想讓你們難受點,我沒想讓草兒死,我以為會有別人聽見的。可那天怎么就沒有人聽見呢?你要怪就怪那天的大雪吧,沒人出門來,也是草兒命不好。今天我以孝子的身份來給你守會靈也算盡心了,你下輩子好好地托生吧!咱們今生今世恩怨一筆勾銷?!?br />
寶山叔絮叨著把一梱梱的麻紙丟進火里,那孝盆中的火焰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像極了草兒姑流的血,我被刺的淚眼模糊,看著籠罩在火光里的寶山叔我又打起了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