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呼喚讀書(散文) ——夢里繁花之十一
教書,是教師的職業(yè);讀書,是學生的本分。
我喜歡躲在大哥的住處安靜的學習。那是一個讀書做作業(yè)的好地方,因為他的宿舍有辦公桌、電燈、電話,環(huán)境也安靜。在那里我認識了通訊員小彭,法庭的庭長朱叔叔,食堂的大師傅老李。區(qū)公所有一輛自行車,那是公家的交通工具,小彭騎車的技術特好,讓我好生羨慕,躍躍欲試又不得一試。朱叔叔年紀稍長,很和善,很喜歡主動和我攀談。大哥下鄉(xiāng)或出差開會時,通常會把房門鑰匙放在區(qū)公所食堂的“大師傅”老李處。老李見多識廣又心地善良,是個樂天派,很善言辭,說話風趣。我偶爾也會去區(qū)公所食堂吃一次飯,記得那面條、面塊的味道真是好極了,每碗里還有幾片“包包白”菜葉錦上添花,吃著香中回甜,很是爽口。老李一般照章收我的飯票,有時卻分文不收,說:“這餐算在我的頭上?!比绻庥鎏厥馇闆r,我進不了大哥寢室,他會負責安排我住宿,不然就在他的大床上同榻而眠,睡覺前他往往會天南地北講許多奇怪而有趣的故事,好奇中也增加了我不少見識。
“農(nóng)業(yè)為基礎,全國支援農(nóng)業(yè)”是當時的一項大政策。學校不遺余力貫徹“教育與勞動相結合”的方針,“支農(nóng)”成為家常便飯。農(nóng)忙假個人回家勞動,學校集體出動支農(nóng)打殲滅戰(zhàn),什么春耕夏收,什么秋收秋種,搶種搶收,名目繁多。1960年秋,我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就正是在一次支農(nóng)勞動時。那天,天氣陰冷,同學們一大早就被叫了起來,走了六七里地,到一個叫飛躍大隊的地方去挖紅苕。又冷又餓,大家情緒很低落,有個生產(chǎn)隊長過來鼓動,說:“只要努力,今天上午完成這幾畝的任務,中午紅薯包大家吃夠!”同學們這才提起了一點勁頭,要知道那時連紅苕也是定量供應的,每人每頓一斤!我正在賣力干活,突然有一位老師把我叫到一旁說:“剛才得到消息,你家里發(fā)生急事讓你回去看看。”那時候打電話不易,大概是家人打電話告訴大哥,大哥又打電話到學校,學校又派專人到地里來轉(zhuǎn)告我的。于是我手也顧不上洗就急匆匆往家里趕。一路上冷雨撲面,我設想著各種可能,一口氣趕了二十多里回到家中。我看見一家人都在哭哭啼啼忙忙碌碌,原來父親當天凌晨去世了,父親躺在那里,一股悲哀襲來,我的眼睛濕潤了,但沒有哭出聲來。呆呆地站著,腦子里盤旋著有關父親的許多畫面,當然也包括他對我的嚴厲責罰。父親的一生,過得很不容易,開藥鋪,務農(nóng),后來又到公社大隊主持釀酒。一生手藝不少,不斷打拼,馬不停蹄!他還牽頭組織鄉(xiāng)鄰去云南貴州購買并挑回“蟲籽”種,供大家“拴臘制臘”,就是用布做成小袋子,放入一些白臘蟲種,遍掛在白蠟樹上,讓它們自由寄生。到夏天就可以收取樹上它們分泌的白蠟,采下來用鍋熬化倒入大盆或木桶中萃集白臘,做法跟蜂巢蠟燭差不多,最后到收購部門交售,以此聊增收入。據(jù)載,中國很早發(fā)明了蜂蜜臘燭供官家達人照明用,唐朝人還會在蠟燭里加入一些動物油脂,添加各種香藥,顏色也多種多樣。同時代的歐洲人也這么做蠟燭。蠟燭在當時的全世界都比較昂貴,平民家中最好是天黑就睡覺,如果照明一般是“點炬”,就是點燃桐籽當做小火把。到了宋代,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白臘蟲是個好蟲蟲,于是才有了“春種夏收”。父親組織去云貴買臘種,是一個偉大壯舉,也是難以想象的長差苦旅,冬去春回,一步步前行,翻山越嶺,歷經(jīng)上百天。返程時還擔負著百多斤的重擔,雖然十余人甚至幾十人結伴而行,有時仍然難免遭遇土匪強盜襲擊洗劫,真的有如唐僧西天取經(jīng)般的艱難困苦!據(jù)說,半途還不時會有沒開化的“蠻子”(應尊稱少數(shù)民族)女人攔路,將看中的小伙擄去,專司生兒育女的大事。
父親的一生也許還是智慧的一生。他剛愎自用,對子女嚴教嚴管,將“黃荊棍兒出好人”的古訓奉為真理。他成功地哺育了眾多子女,并盡力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他維持了一個和睦的大家庭,他贏得了遠近鄰里鄉(xiāng)親的敬重。我對他的感情卻不算太深厚,有時候甚至還有點怨恨他的嚴厲。
父親的一生也是不幸的苦難的一生。子女眾多,辛勞之狀自不待言,后半生又犯氣管炎哮喘之癥。每逢春荒季節(jié),家里一日兩餐“瓜菜代”都難于保證。大哥曾主管著糧站,本來寫張白條便可以支配一定數(shù)量的大米,可他僅僅在父親嚴重水腫時,給家里批過五斤碎米。可憐的父親,被饑餓折磨漸漸患上肺氣腫、“水腫病”,直至被饑餓剝奪了生命……
不用懷疑父親就是一座山,一座堅實的大山!兒女們是踩在他堅韌的肩頭上向上攀登的!他鼓勵我志存高遠,走出山鄉(xiāng),有個好前程。他為我指出了一條光明而艱辛的道路:好好讀書!
可是,頻繁的“支農(nóng)”,占用學生大量的寶貴時間,我們怎么能“好好讀書”!這讓我心里很不平衡。有一次,春夏農(nóng)忙,全校剛剛支農(nóng)回校上課兩天,正在行課,曾經(jīng)的清匪反霸模范現(xiàn)在的龍副區(qū)長風風火火地闖入初六一級一班教室,對正在講課的陳老師下達指令:“明星大隊需要支援,你們今天停課去幫助割麥子吧!”陳老師說,我們是畢業(yè)班,自己做不了主,得去報告校長。周校長一聽,眉頭一皺,說:“別理他!”弄得各方很不愉快。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學校除畢業(yè)班外其余班級又統(tǒng)統(tǒng)下鄉(xiāng)支農(nóng)兩天。這件事在同學中廣泛流傳,大獲好評。后來又有傳說,一次總務處張子凱主任揪了一個學生到周校長辦公室,指他是小偷,在食堂用手抓飯吃。周校長聽了,回答:“他餓了才吃呀!讓他回去上課。”弄得張主任目瞪口呆。這類故事一傳揚開去,周校長深受學生崇敬和愛戴,大家異口同聲盛贊他是一位好校長。我不知道這位“抓飯”的學生后來是否成才,對祖國又有什么貢獻,但是人之間,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同情心,有時就會挽救一個人,成就一個人,這世界就會多一份美好。可是不久,周校長被調(diào)離了,也不知道是升是降。
學校是學生學習的場所,學生的主要任務就是讀書??墒?,這種現(xiàn)實,學生能安心讀書嗎?有一天,趁人不備,我在廁所蹲位的隔板上寫下了心中的積怨:“同學們,看來讀不成書了,回家去吧!”意在以此發(fā)泄內(nèi)心憤懣。第二天課間操,政教主任馬老師在全校大會上公開宣布:學校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決心追查到底,誰做的事希望主動承認,爭取從寬處理……我汗毛倒豎,沒想到后果如此嚴重,于是下決心來個死不認帳。緊接著班主任劉中瓊老師把我叫到馬主任的辦公室,他倆軟硬兼施輪番轟炸,要我認了。說是從字跡從口氣從平時表現(xiàn),斷定是我所為。一聽他們并無人證,我就毫不松口,堅決抵賴。就這樣我們連續(xù)周旋了兩天無果。無奈之下馬主任說:“那我們只好交由公安機關來破案了?!惫唬S后區(qū)法庭的朱庭長到了學校。站在朱庭長和馬主任面前,我叫了一聲朱叔叔便低頭不語。朱庭長和我并不生疏,現(xiàn)在,由他來處理,我心里既安慰也疑慮。他拍拍我的肩頭,笑容可掬地說:“小袁,人不怕犯錯,重要的是有錯認錯,知錯就改。想讀書學習沒什么不對,有什么想法可以給老師說一下,在那里寫這個方法不好。當然,你寫的也算不上什么大錯,犯不了法,更上不了刑,你放心好了。”我問:“這是反動標語嗎?”“當然算不上!”“真的不會受處罰,關起來?”“肯定不會!”“會受處分嗎?我只是想讀書??!”“這得看學校,我建議寫個檢討吧?!瘪R主任立馬表態(tài):“好,好,按朱庭長說的辦。”就坡下驢,我便認了,并立馬寫了幾句檢討。他們過目后當即表示,這個事情到此為止。此后,在一次學生集會時,馬主任特別說明,此事已經(jīng)妥善處理,大家吸取教訓,不要到處亂寫亂畫云云。
由“反動”二字,我不禁聯(lián)想到另一位初中同班同學鄧昌偉(后他來自作主張改名鄧偉了),我們相處很友好。他是個孤兒,其饑寒交迫無奈之狀可想而知,每期吃著助學金。因為成績優(yōu)秀,總在全班前幾名之列,因此深得老師喜歡。那時候復習資料、試卷等都是用鋼板刻寫臘紙油印,我和他字寫得好,總務處張主任就常常叫我們?nèi)椭虒?。趁便,鄧偉刻了教工食堂的飯票,居然間或通過他人在那里打飯。那飯票上是要蓋學??倓仗幑碌?,他就先在張主任辦公室偷蓋了樣章,然后依樣畫葫蘆,用蘿卜、泥巴、木頭,刻出了公章。真的是藝高膽大,外地馬戲團來演出他又如法炮制了馬戲票,還刻了當?shù)丶Z站的公章,出據(jù)證明去買大米、碎米。那時候,有米做飯是多大的奢侈??!他有很多書,曾經(jīng)送我一套《三國演義》,說是朋友送他的,他還向我展示,他的箱子里滿是厚厚的小說、名著。后來知道,那都是在街上新華書店里順手牽羊得來的。當時,學校配合階級教育,提倡學生搞創(chuàng)作,用筆書寫家史、革命史,六一級的鄧天書同學寫了一部反映儀隴縣地下黨的小說,近十萬字,被評為全縣文藝創(chuàng)作一等獎而被大肆宣揚,而鄧偉也因有幾萬字創(chuàng)作而獲二等獎。俗話說久走夜路是要撞鬼的。不久,他東窗事發(fā)便被學校無情地開除了學籍。很多年以后,我聽說他去世了,是因為他回到家鄉(xiāng)以后不甘寂寞伙同他人組織了一個文藝沙龍,被認定為“反革命組織”而被收監(jiān),服刑不久他又越獄逃跑,結果被獄警開槍擊中致死。人,選錯了路,結局終究可悲。
“反標”事件后,我更加珍惜學習的好時光。自已身體單薄,不宜農(nóng)耕,參軍又視力受限,我沒有其他選擇,一心立志升學,我選擇了“通過讀書走出山鄉(xiāng)”這個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