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暑期，一個酷熱的中午，太陽泛著白光，暑氣升騰。我懶洋洋地躺在條凳上，合了眼卻并沒入睡，腦子里滿是考中學的擔心。都說上中學難，統(tǒng)考已過去快一個多月，仍然了無消息。正叨念著，隔壁鄰居周會計趕場歸來，老遠便風風火火向我道喜：“溢春，不簡單咧，中秀才了！快去看榜吧?！蔽乙惑@：“真的？”“君子無戲言！”說罷周會計立馬找來紅紙，揮筆疾書，用他那頗為出彩的顏體字工整地寫下了“人才光宗”四個大字，貼在堂屋門上方。從那天起，他一直管我叫“秀才”。我迫不及待拔腿就跑，到了小學大門前，果然右邊墻上張貼著大紅榜：《1959年儀隴縣復興中學錄取榜示》，榜前人頭攢動，議論紛紜，我努力擠到前排，定睛一看，紅榜上頭行袁溢春三個字很是顯眼，另外，本鄉(xiāng)我的“打仗”伙伴程鶴鳴、小說伙伴魏得鈞也都榜上有名。1959年，我國的文化教育事業(yè)還相當落后，儀隴縣所轄六十余個區(qū)鄉(xiāng)中，僅有一所完中和三所初中。我們能考入中學，實屬不易，所以親友見面，都不免夸獎幾句：不簡單耶，雙河鄉(xiāng)一夜出了三個“秀才”！老師也說：你們?yōu)殡p河小學、為全鄉(xiāng)人民，爭了光！
　　 就要上中學了，得好好準備準備，我火速去轉了戶口、糧油關系。媽媽送我一個小木箱，打開一看，是我的衣服，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折得整整齊齊，原來媽媽在默默地為我準備，家里還，置辦了被褥，又正在湊學費。
　　 轉眼間到了九月一日，我背了小木箱和被褥、席子上路，說是“秀才”，并無書童，也沒有鞍前馬后的故事。獨自跋涉了二十多里山路去學校報到。復興初級中學，每個年級三至四個班，全校學生也就五百號左右，當年在本縣十余個鄉(xiāng)共招新生正取200人備取8人分四個班，我編在初六二級一班，據(jù)說是尖子班。開學不久，二姐也由新寺中學轉學過來，這樣我們就又同在一所學校就讀了，她上初六一級，我是初六二級。
　　 學校實行全住讀，宿舍就是利用教室安置了上下木床，一個大間可住六十多人。學生自備草墊、席子、被褥。大家都是第一次離開家庭，平時彼此團結相安無事，夜深人靜，一閑下來，就會借助夜色眼望天花板，默默想家，思念父母兄弟，任由兩行淚水在臉頰上流淌，有的則用被子蒙了頭悄悄涰泣。我有時也會苦苦記掛故鄉(xiāng)思念親人，好在就近有大哥、二姐，能經(jīng)常見面，算是莫大安慰。
　　 凡“秀才”都能吃“國家供應糧”，伙食不錯，分甲、乙、丙三等，學生每期開學時自選，費用為每人每月一元伍角，二元，二元八角。不分班級，按伙食等級編席。八人一席，等齊了人數(shù)，值周老師才一聲哨響，發(fā)出“開始開飯”的口令。在那糧食奇缺的年代，能夠吃上國家供應糧是一個天大的福利，雖然“困難時期”供應標準一降再降，最低時降到每人每月十八斤，但我們?nèi)匀恍臐M意足，覺得這是前世修來的福份。糧少不夠吃怎么辦？那就實行“瓜菜代”，所謂代食品，包括小球藻、樹葉、麻苕、糠餅等等。學校自力更生，挖開操場開辟了菜地，大種瓜果蔬菜，還種油菜籽去換油。班委會里勞動委員權力“至高無上”最受尊重。每天安排學生輪流勞動，寒風料峭晚上還得值班防“盜”。學校的“牛皮菜”似乎十分魔性，長得異常茂盛，葉子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好像取之不竭，一日三餐的鹽稀飯中必有牛皮菜唱主角，有時桌上還會來一盆干炒牛皮菜。每周六有一次干飯，打“素牙祭”，每人兩片“素肉”，也是油炸“牛皮菜梆子”。毫不夸張，牛皮菜就是當年的救命神菜。
　　 學生家庭普遍窮困。每月伙食交費標準并不高，即使這樣也難于一次性收起來，常常有學生因欠費而不得入席或被請回家去拿錢。全校一個伙食團，燃料是木柴，吃河水，為了盡量降低成本，不僅吃水由各班輪流到河里去挑，連木柴也由總務老師到深山去采購后再由學生去挑回學校。我記得常到朱德故鄉(xiāng)馬鞍場附近的立山鄉(xiāng)一帶挑柴，糧食也得自己去山里糧站運到學校。山路崎嶇，單面好幾十里地，頭天去二天回，對于吃不飽飯發(fā)育不良的小小初中學生而言，那真是沉重負擔！后來改為燒煤，仍然由學生到離學校六十里山路的新鎮(zhèn)碼頭去挑。有一次我也被派去挑煤，第一天去新鎮(zhèn)，已是精疲力盡，第二天回，肩頭上又增加了30斤左右的擔子，走啊走，一步一挨，走了七、八個小時，才走了四十來里路，眼看天色暗了下來，我便脫離隊伍就近去了姨媽家里過夜。親戚中，我們與姨媽家往來最為密切，姨父蔣全安是知名游醫(yī)，說過去幾乎跑遍全國，回鄉(xiāng)期間他也會到我家藥鋪坐診，他家先后有四子，字派克，名猛、勇、剛、強，蔣克勇曾在小學與我同學，也是玩打仗游戲的一把好手，后來子承父業(yè)行醫(yī)為生。那天，我在姨媽家一夜無話，一覺酣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又急匆匆趕了十幾里地，終于把三十來斤煤送到學校。下午的班會上，我卻被班主任狠狠地批評了一通，說是半途離隊，夜不歸宿，違反紀律，勞動觀念差。這件事還被告訴了正在復興任副區(qū)長的大哥，后來被他問起，我很覺委屈，一言不發(fā)，止不住悲淚長流。
　　 住校生是要出操和上早晚自習的。出操是個大難題，大冬天天不亮便有催促起床的哨聲響起，老師到各宿舍一一敲門督促，幾分鐘大操場上便集中了全校男女學生，然后擺開一字長蛇陣，冒著大霧晨霜跑步。有同學因為身體虛弱晚上尿床，又無多的褲子更換，便裝病不起，有時候可以蒙混過關，有時候則被逼無奈，只好穿著濕了一片的褲子在操場上奔跑，一邊是衣衫單薄寒風凜冽，一邊又希望寒風“來得更猛烈些吧”，以期快快吹干褲子，“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蹦枪饩皩嵲诳蓱z兮兮。我也曾有過這種羞愧難當?shù)慕?jīng)歷。出操后便是到井邊排隊打水洗臉，再行早讀。
　　 早晚自習四人拼桌共用一個煤油燈，燈光昏暗，鼻孔也被薰得黑黑的。上初二時，我便成了近視眼。后來，在附近龍崗河修了水電站，區(qū)公所自然享有優(yōu)先供電權。我于是找出各種借口隔三岔五去大哥處自習，過夜，也算享受了一點小小特權。
　　 洗衣服是到河邊或井里打水，傍晚或周末會有大堆大堆的同學候著打水候著洗衣位置，除老師我沒看見有人用“洋堿”（肥皂），多用“皂角”（一種樹的果實夾），或者見水為凈。我的幸福在于但凡我有衣服要洗，二姐便會主動過來幫忙。
　　 照像是一種很大的奢侈，每年為照畢業(yè)像，學校要專程去縣城延請照相館的師傅。二姐初中畢業(yè)前夕，學校又特地請了相師來。趁便讓我去一起照了一張合影，記得是上午三節(jié)課一下，我便被叫去照像，二姐、幺姑早在排隊等候。于是，在復興中學的石子路的臺階上，我赤著腳成就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張照片！時間是1961年初夏。
　　 那年代，為落實政治掛帥，學校會組織很多活動，比如每周有國際形勢報告、排演戲劇等等。記得大哥也曾到學校做過一次形勢報告。其間，有件事對我留下深刻印象，某周六，學校請了南充軍分區(qū)的某司令員來學校宣講國際形勢，他頭發(fā)花白，整齊的平頭，很威武，這再一次觸動了我的軍官夢。他在講話時，時而戴上眼鏡時而又摘了下來，反反復復，我很是納悶，想：怎么這樣呢，要戴就戴不需要就別戴！及至人到暮年，我才明白，年紀大了，近視眼戴眼鏡看近處會很不便，看稍遠處卻又必須借助眼鏡?？磥恚魏问虑樽杂邪l(fā)生的理由，不可盲目、主觀地去下結論；事非親歷，就難于知道其中的奧妙。
　　 學校要求學生樹立正確的政治方向，政治掛帥，思想先行，又紅又專。初中階段，我一直成績優(yōu)異，表面上學習不費力用功少，考試卻總能名列前茅，交頭卷、滿百分似乎是我與生俱來的榮耀。如果某次考試較差，老師便會詫異，而狠狠敲打我，說：“又驕傲了！”每每考試后，我會習慣地去向老師打聽：卷子改了沒有？我得多少分？老師也樂于向我泄露小秘密。對一般同學，老師可是一臉嚴肅口封得緊緊的。初二下一次半期考試后，我向教物理的許超群老師詢問：“我得了多少分？”“就你得意！又以為一百哈，你在搞什么鬼，不該錯的都錯了！”他臉色凝重很生氣地回答我。“不，不會吧……”“你少驕傲！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和驕傲！”他一臉不屑！我立即嚇出一身冷汗，臉上火辣辣的，正要低頭走開，許老師卻拉住我并揪了一下耳朵，彎了腰笑嘻嘻地附耳小聲說道：“恭喜你，一百分！但是，不能驕傲哈！”“知道了。”我破涕為笑，招招手，興高采烈地跑開去。是啊，那些年，每每期末，當大哥問起，我總是能自豪地回答：“前三名！”看見他贊許地微笑點頭，我真的有幾分得意。
　　 大概初中的科任老師都有愛“才”之心，對“得意門生”有一分特別的好感和寄望。比較而言，似乎初一初二時的班主任并不太信任我。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師，叫劉箴瓊，一名覺悟很高的共產(chǎn)黨員，在學校很“紅”，一心覬覦著政教主任的職位。學校倡導“又紅又?！?，紅即思想、政治、立場好，專即專業(yè)本領過硬，學生就是學習成績好。只專不紅就會被貼上“白專道路”的標簽，在劉老師眼里，我就有一點“學而優(yōu)則仕”的“白?！眱A向。培養(yǎng)社會主義接班人的使命感讓她深感不安，便將她的觀察結論告訴了大哥，希望共同端正我前進的航向。大哥曾專門問起這碼事情，并要求我要“努力爭取進步，做到又紅又?！薄?br />　　 唉，我只想一門心思求學讀書，孰料這“秀才”還有紅白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