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過去的時候，我的心不再悲傷。微雨如絲，繁花似錦，從一棵開滿鮮花的樹下路過，梨花帶雨，杏花殷紅，桃色艷如歸，心隨流年似水，忍把浮生，都換了這姹紫嫣紅。看看，我的詩意就這樣一股腦用來，如潮澎湃，似浪擊案。
　　 春天里開放的花，最宜清雅淺淡，大紅大紫紫反倒顯得妖冶輕浮，就連牡丹芍藥這般國色天香太后級的花卉，濃艷者也不合時宜。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班主任生了病，我們幾個同學去看她，正值暮春，我一路上采了一大捧的野花，快到門口，其他的同學才告訴我黃色和白色的菊花寓意不祥，是不能送人的，一時間不禁無比失望，回來的路上也覺得物我皆黯然，這樣美的東西，為什么偏偏要被冠以如此多的忌諱，后來每每讀到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我就會想這位五柳先生真是個君子，又讀到探春在閨房里插了一大囊水晶球的白菊，又覺得曹雪芹是個知音?；ǖ拿篮秃?，都被文豪用字詞固定在紙張上，走進了我的心底。
　　 還有一次，去山里踏青，我看見路邊的野芍藥，開得碗口大小，風神俊秀，舔一下花蕊，花蜜香甜，就采回去插在花瓶里，過了幾天，總覺得頭暈惡心，家里人覺得不對勁，后來才知道那花蜜有毒，幸好我吃得少，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種花，它就那么神奇地消失了，就像一個夢境，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回憶起來都很魔幻。
　　 不管怎么樣，有花就有故事，我喜歡關(guān)于花的故事。
　　
　　 二
　　 老家院子里的春天總有花，桃樹、山楂、毛櫻桃，花一綻開，整個春天都是明媚的。開得最早的是毛櫻桃，先是粉色的一樹，燦若朝霞，快要謝的時候，就淡成白色，讓人想起美人遲暮；山楂開花最晚，花也不美，卻最高大，伸出墻外，落花鋪滿了胡同，踩上去綿軟無聲，下過雨，就浮在積水的洼地里，白亮一片，不免有些尷尬，后來讀到黛玉葬花，心里的這點尷尬總算是有了去處，即便是開放得如此絢爛，也難逃不堪的結(jié)局，生命總是在繁華處爬滿了虱子；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驚艷的是桃花，似乎所有的桃樹都是不用修剪就姿態(tài)旖旎，無需人為就斜逸欹曲，花色更是媚而不妖，艷而不俗，動人心魄，難怪先民們要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了。今年五月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老家的房子已經(jīng)拆掉了，還沒有蓋新的樓盤，只剩門口的踏腳石，依稀辨認出大門的樣子，院子里有人種上了菜，正屋和廚房都是亂石和雜草，滿目荒涼，臨走的時候，我在葡萄架下挖了一鍬土，捧在手里，突然就有一個念頭，等我死的時候，要和它們在一起。我的理由是，我是一朵花，花就屬于土地，我屬于這個庭院的土地上的花。
　　 大學的時候，校園里有高大的白玉蘭，不知道已在那里立了多少年，亭亭凈植，花大且美，細看皆為玉色，遠望像落了一樹白玉的鴿子，有風吹來的時候，就會想起“風移花影動，知是玉人來”，張愛玲最討厭玉蘭，說是像一樹的衛(wèi)生紙，我心里多少有點遺憾，這樣的美居然不能與自己崇敬的作家“心有戚戚”。畢業(yè)以后，再沒見過那么美的玉蘭，現(xiàn)在的學校也有很多玉蘭樹，都很小，花也不飽滿，還有粉色的，俗不可耐，真像一樹廉價的衛(wèi)生紙，我猜張愛玲看到的玉蘭大抵如此吧，每到這個時候，就又無比地想念師大。
　　 或許，比喻什么并不重要，花的世界本來就是繽紛的，只要心情好，什么樣的花都是美的。我覺得畢淑敏大概那段時間的心情很糟糕，或者因為醫(yī)療上的事情不順，她才看花非花了。
　　 我特別喜歡藤蔓植物，柔軟堅韌，搖曳生姿，我在辦公室里養(yǎng)了一盆綠蘿，我坐的位置常年不見陽光，倒是成全了它，粗壯油綠，悅?cè)搜勰?，我用白色的鐵絲盤了一個架子，讓它向上攀爬，反而比垂下來更具風致，有了它，寂寞也少了幾分呢。上班的路上，有一處爬墻虎，每到深秋，紅葉如醉，行到此處，我總會慢下車速，心生歡喜，想起師大圖書館的爬墻虎，此時定然一片青蒼，說實話，濃烈固然可愛，然而我還是更愛圖書館外帶著滄桑的盤錯虬枝，生命總要有些閱歷才更動人。讀懂生命，需要一種心靈的感應，我對話的感應很敏感，我常常標榜自己這個優(yōu)點。
　　 母親愛養(yǎng)花，但她養(yǎng)的都是些儀態(tài)端方的觀葉植物，高大碧綠，家里目力所及，全都是高低錯落的綠色，冬天怕凍，花就要擺在炕上窗臺上暖和的地方，那時候我個子還小，有一晚站在窗臺上拉窗簾，不小心一腳踩在仙人球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遭了一回罪。對母親的這些花草，我實在是無法喜歡，只覺得單調(diào)，以至于母親總是抱怨說，我們姐妹都不像她，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這些花草也都得扔掉。其實，我是喜歡開花的植物，哪怕是野花，也覺得欣喜?；ㄩ_花落，四季輪回，這才是生命，四季常青固然優(yōu)雅，可也太過無情?；蛟S到了我這個年齡，更讀懂和人意接受這個結(jié)論，無情才無憂，花事里也有這層意思。
　　 這幾年，我開始愛上了養(yǎng)花，也漸漸理解母親心里的那種失落，看著花草發(fā)芽，長大，開花，凋零，才覺得這世界是真的存在著，人到中年，才真真體會到自己是誰，從哪里來，那些早已植根在骨子里的東西才漸漸地浮現(xiàn)在臉上，成為一個真實的自己。也許再過多少年，我也能知道人生的最后一個問題，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人在閑暇的時候，總喜歡打開時光的書頁，閱讀自己的曾經(jīng)，我突然覺得，我的時光里的花兒，寫真了我的青春和往事，所以我喜歡把摸一遍這些可愛的花和花事。
　　
　　 2021年8月25日首發(fā)江山文學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