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在這無盡的愛中,死去( 小說)
終究是要歸于平淡的,只是偶爾想起來,那鉆心的疼,如一把利刃插在胸口。刀被漫長的時光拔出,傷痕依舊存在,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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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開的那一日,三月十二日,正月二十九,己未日,五行天上火。
兩日在醫(yī)院中度過,一日陪伴,一日等待,而更多的是無盡擔憂與悲傷。前一日,舅舅舅媽全員到齊,嫂子與媳婦也早已趕來,母親一直守在病床前。
很難想象哥是以怎樣的情緒從紹興驅車趕往西安,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日清晨了。父親已經(jīng)夜里做完手術,送往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能不能挺過去,就看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了。
堂哥從深圳趕回來,已經(jīng)是第二日中午了。堂哥是應該回來的,二叔六年前過世,后事是父親母親一手操辦的。更何況我們兄弟三人感情很好,堂哥對父親母親也極為敬重。
舅舅舅媽他們陪我們守了一夜,得知手術很成功,終于松了一口氣,因為家中無人看管,都回了家。留下表弟、弟妹相互照應。
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一夜,眼淚怕是要流干了。我們只是在安靜地等待,辛苦了表弟弟妹他們夫妻跑前跑后,辦理一些住院醫(yī)療的手續(xù)。
我與妻子二人去往別的樓層,辦理其他手續(xù),回來的時候,母親與哥被帶進監(jiān)護室。透過窗,我看到母親突然身體一軟,哥扶著母親的身軀,滿臉淚痕。
我抱著妻子的手不由得越來越緊,心跳越來越快。妻子定是與我一般害怕,看著監(jiān)護室中的母親膽怯地問我:“怎么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爸,可能……”
母親他們出來的時候,哥與堂哥扶著母親,一邊叫著母親,一邊抹著眼淚。
妻子與哥一直安靜地陪著母親,主治醫(yī)生來的時候,只有我與堂哥二人。我們跟隨醫(yī)生上了樓,醫(yī)生說:“截肢也是徒勞了,回家吧,最多堅持到今天下午了,回去吧,家人還能再見最后一面。”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簽的字,也不記得醫(yī)生最后還叮囑了什么。我只是記得我們告訴母親時,母親歇斯底里的哭聲,出病房時父親已經(jīng)不能睜眼不能說話,卻還下意識地緊緊抓住病床不松手。
我很害怕,是因為自己的簽字,從而斷送了父親想要活著的權力。我不敢聽醫(yī)生的話,將父親抬上救護車的移動病床,那意味著父親會被送回家,將放棄治療。
回到家的時候,十二點多,鄰居已經(jīng)撬開了家門的鎖頭,來了很多人。
年邁的奶奶在鄰居的攙扶下進來看了父親一眼,哆哆嗦嗦的手不停擦拭著眼淚。我記得過了大概一小時,父親便停止了呼吸。
我想我是不知所措的,近乎于忘記了要做什么,忘記了去叫人,近乎于也忘記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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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字語氣很平靜,之所以顯得如此平靜,是因為時隔半年后,我才可以如此平靜地將其說出來。依舊會有一股平靜悠長的想念涌出來,但不會再哭。
我安靜地就像是忘記了怎么說話一般,來回踱步,看著忙碌的人群。
村里的人們素來是喜歡聚集在一起的,這是他們熱情的表現(xiàn)方式,人類亦是喜歡熱鬧聚集的動物。隔壁的叔叔們將客廳的沙發(fā)桌椅搬走,將冰棺放置在里面。他們?yōu)楦赣H穿上厚實華麗的壽衣,大家合力將父親抬出房間,放入冰棺中。
場上沒有人敢哭,因為母親在不停地安排各種事宜。我們不能哭,一哭、母親變會忍不住,會崩潰。
我就像是處在電影場景中那最落寞的鏡頭里,身旁的人們忙忙碌碌,我身在其中,不知該做些什么。直到父親安靜地躺入冰棺中,我才明白:冰棺是為了更好地保證尸身不會腐敗,這是一具尸身,不是身體,父親已經(jīng)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終究還是忍不住,手緊緊捂著嘴巴,怕哭出聲音來。轉頭看到嫂子他們,早已淚流滿面。
靈堂就設置在客廳中,村里三組隊長,也就是我們倆隔壁的張叔,還有社叔,負責這次父親的喪事。我們穿起孝衣孝服,哥為長子,點起三炷香,我們跪拜三次,敬上香,跪在兩側。
父親的遺像,選了一張他幾年前游玩時的笑臉。笑容燦爛,滿臉褶皺。
印象中,父親每次拍照,都是笑容滿面。我所能記起來的,都是滿臉褶皺。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這是一個普通卻又可怕的事實,事實上我們被生活無情地折磨至今,生活早已遏制我們的身心,摧動我們一直向前走,不回頭。身后那潮水一般的回憶終究追不上海岸,趨于平靜,最后消散。
不是我記不起來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在意過。我在意的只有我自己,為此我年少叛逆時招惹過很多禍事,每每想起來,只有悔恨。于事無補,無可奈何。
父親與母親同樣從事教育,二人都是三十多年的鄉(xiāng)村教師。父親六十二歲,退休兩年。你很難想象,兩位教師的兒子沒有一人讀過大學;很難想象,身為人民教師自己的兒子卻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
中學時我換過兩所學校,期間輟學近一年。因為抽煙喝酒又打架,被遣送回家四次。你很難想象,作為教師的父親,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去為了我的前程去懇求學校留下我。
我從未關心過父親,因此直到父親去世的這一刻也記不起他年輕時的樣子來。我能記起的,只是他已然年邁后的樣子。
在我結婚之前,某一次回家,吃飯時突然看到父親兩鬢斑白的發(fā)。因為時常焗油染發(fā)的緣故,印象里父親的頭發(fā)始終烏黑光亮。那一個夏天,父親忙于農(nóng)事,忘記了染發(fā),發(fā)根處有兩厘米的花白。也是那一刻我明白過來:父親老了。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變得成熟起來。變得不再叛逆,變得喜歡回家。
我很想跟父親說一聲:“對不起,兒子成熟的太晚了,虛度浪費了太多時光,讓您擔憂了。”
可我們之間,對白很少,交流不多,這句話我從來都沒有說出口。鄉(xiāng)下人是從來都不擅長訴說情感的,只會癡傻地用行動來表達,而不是語言。
嫂子說:“別看了,看了就忍不住了?!?br />
我側頭看她,眼角微微抽動,一看我,她便挪開視線,一眨眼,她眼角的淚便真的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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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模糊的雨天,透過層層雨霧,很難看清雨水中是如何的情景。但總有些情景,任雨水如何洗刷,都會破雨而出,來到你面前,將那苦痛的傷疤展現(xiàn)給你看。
我記得打電話給哥的時候,是十一號早上八點多,父親剛剛做完彩超,血管外膜撕裂,心臟到大腿根的位置,很嚴重。
我沒敢跟哥多說什么,只是說:“哥,爸住院了?!?br />
哥問我:“怎么回事?”
我說:“爸病的很嚴重,醫(yī)生說可能要轉西京醫(yī)院?!蔽骶┽t(yī)院,是西安城最好的醫(yī)院。
哥從我克制又抑不住顫抖的聲音中聽出了什么,他急切地語氣說:“那還等什么,趕緊轉??!我馬上回來!”
我說:“嗯嗯,你趕緊坐飛機回來!”
他說:“我開車回來,馬上就回來,再也不來了……”
我不知道是醫(yī)生的問題還是我們自己的問題,父親的病情的確很嚴重,因為身體狀況不得不先注射藥物,才能手術。待手術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
所有人都趕來了醫(yī)院,或抱頭痛哭,或獨自一人默默流淚。在度日如年的等待過后,因為父親大腿腫脹的厲害,醫(yī)生找不到血管,無法進行手術。
醫(yī)生建議馬上轉院去西京醫(yī)院,他的老師是一名醫(yī)學教授,也是西北區(qū)最好的主刀醫(yī)生。教授剛剛做完一場手術,時間剛好,不用再排隊等候。
到了西京醫(yī)院,已經(jīng)快要天黑了。經(jīng)過一系列繁瑣的手續(xù)之后,父親終于進了手術室。
手術完成,距離我打電話給哥,過去了整整十二個小時。而手術,卻只用了半個小時。整整十二個小時,我都沒有像個成年人一般下定決心,倘若打完電話便轉往西京醫(yī)院救治,或許時間尚早,父親的病情不會惡化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我看著靈堂前父親那張滿是褶痕的笑臉,盡管沒有任何人對這場搶救有任何異議,我卻始終認為:導致父親過世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轉院太遲,搶救不夠及時。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心態(tài)如何,害怕、擔憂、亦或恐懼。倘若哥在父親身旁,會依照醫(yī)生救治,還是直接決定轉更好的醫(yī)院。我想應該是直接轉院,不是應該,是一定。倘若提早十二個小時,一切便不會發(fā)生。
我從來都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很難做出抉擇。相比較我年少叛逆輕狂為父母所帶來的艱辛,優(yōu)柔寡斷,才是我今生犯過最大的錯誤。
哥,嫂子,堂哥,堂嫂,堂妹,妹夫,我與妻子,還有小堂妹一起守靈堂。來來回回,太多的人跪拜,來送父親最后一程。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悲傷,六十二歲,任誰也無法想象。
三天之前還在村里轉悠、打牌、下地干活,突然之間便躺在這零下三十度的冰棺中,什么也沒有帶走,只給塵世留下了一張笑臉。
而這張笑臉,成了我許久以來的夢魘。
這一夜,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因為我沒有當機立斷地快速轉院,還是因為父親病情事發(fā)突然?或者因為醫(yī)生不是大羅神仙,無法包治百病。
為什么結果是我要守在這里?看著父親的笑臉,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喃喃自語!
第二日凌晨四點,我實在難以支撐雙眼繼續(xù)堅守,叫醒妻子與堂嫂,哥兩天一夜沒有合眼,讓他多睡一會,我也終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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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六十二年的人生,我參與了三十四年??蓪τ诟赣H的了解,我卻知之甚微。如今想要了解,再也不可能了。
葬禮是在第二天舉行的,有很多繁瑣的風俗,我們都并不太懂,還好有隔壁兩位執(zhí)事的叔叔在安排。
提前一天便已聯(lián)系好了火葬場,父親的朋友、同事以及我們的家人,都被安排在大廳里,送父親最后一程。
負責主持的是一位父親的好友,也是退休的人民教師。我記得他開口沒有兩句,便再也忍不住了,斷斷續(xù)續(xù),聲音沙啞。他寫的悼詞我不太記得了,我的眼里,只有被鮮花簇擁的父親,和他頭頂屏幕上不停播放的照片,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父親是喜歡游玩的,去過很多地方,拍過很多照片,大多都是跟同事一起。他們感情很好,友誼長久。父親也喜歡拍照,每次拍照都是笑意濃濃,笑的燦爛。父親最喜歡的是喝酒,年輕的時候酒量很好,后來因為做了一次搭橋手術,醫(yī)生建議不能飲酒。他還是會偷偷的喝,再后來母親也慣著他,便明目張膽地喝。
我是喜歡看父親喝酒的,因為他喝酒是開心的。所以這兩年我每次休假回家,如果有機會,我會帶他去吃他最愛的水盆羊肉,請他與朋友吃飯喝酒。我始終認為人活著,開心最重要。可是人活著,活著最重要。
所以讓父親經(jīng)常喝酒,也是我犯過最大的錯誤。
我很不喜歡獻花行禮的儀式,所有人圍著父親的尸身行禮。不喜歡是因為我不敢那么近距離地看著他,可我沒有資格剝奪大家送別他的情誼,任何人都沒有。
哥選了一款上等的骨灰盒,父親好面子,即便是另一個世界,也要讓他住的舒服。
從火葬場回來,沒有過多停留,在執(zhí)事叔叔的安排下,我們便要去墓地,埋葬父親的骨灰。
我是沒有資格捧遺像的,也沒有資格走在前面。嗩吶聲吹得人頭疼欲裂,除了哭聲,我感受不到其他的聲音。
所有人都在哭,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在家里,從小到大,父親最偏愛的人便是我。哪怕是侄子,他唯一的孫子,也比不過父親對我的偏愛??晌疫€是沒能哭出來,不知該想些什么,看些什么,沒有目的,沒有思想。一路跌跌撞撞,恍恍惚惚。
一踏入村里的墓地,走過幾個墳頭,看到那一處深坑。深坑底下掏出一個窯洞來,磚塊做成門,門里是一張床,床上鋪著一床被褥。
此刻,眼淚才嘩嘩地留下來。
窯洞如此暗淡,床那么小,一切都那么簡陋。父親的骨灰盒將要被放置在里面,一旦門被封上,土被掩上,里面會漆黑一片。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一個永遠都只有黑暗的世界。他再也出不來了!被土埋在那狹小的空間里,再也出不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們無法觸碰的世界了!
哪有另外一個世界?!什么陰間,什么天堂,都是騙鬼的東西!他已經(jīng)是一盒骨灰了!他被埋進墳墓里了!他回不來了!他死了!
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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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蟬,我卻始終參不透生老病死乃是天命,參不透人為何來這凡塵俗世。就像是我始終被困在這樣一個時光設下的局里,傷痕累累,卻無法破局。
我不知道我是在自責,還是追悔莫及,或者兩者混雜。我是該自責的,距離家那么近,距離父母親那么近,卻沒能照顧好他。
母親說,父親在生病的時候,當時去了鎮(zhèn)上的骨科醫(yī)院,以為是腰椎間盤突出。但醫(yī)生讓去市里,他們做不了?;蛟S父親那時候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什么,或者說是害怕了。救護車開往市里時,父親讓司機師傅走家門口,說他要見奶奶一面。
也許,這便是一種征兆。
本來過了年,嫂子是要跟哥一起去浙江的。但因為侄子學習下降,她決定在縣城里專心陪他上學,便留了下來。
哥走的時候,還沒過十五元宵節(jié)。那一天他先送嫂子與侄子去縣城,然后第二天從縣城上高速去浙江。
哥在浙江上班有九年了,九年里父親從未送過他一次。一來是因為哥比我要成熟穩(wěn)重太多,從小到大都很懂事,不用太擔心。二來是沒有人喜歡離別的場景。
奇怪的是,今年哥去外地,父親竟然追去了縣城。
那一天他們一起吃了飯,父親送別了哥,叮囑完便要返回村里。哥與嫂子剛走,便接到了父親的視頻通話。
父親只要一喝酒,話便多了很多,他說了很多。具體說些什么,嫂子并沒有說,只是說了很多,說了很久,說的兩個人都哭了,邊哭邊說,邊說邊哭。
我只見父親哭過一次,在二叔過世的時候。父親看著二叔的墓穴被土慢慢掩埋,便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嫂子說:“有時候這種事真的會有征兆,這么多年爸都沒送過你哥,偏偏今年過完年追到縣城去送你哥,又哭又笑的。”
嫂子說完,怕是想起了視頻通話時父親的樣子,不由得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父親去送哥,距離父親過世,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即便再多征兆,再多的愛意都于事無補,只不過給我們苦痛的內(nèi)心增添一絲微乎其微的寬慰罷了。
我很慶幸這么多年一直在省城上班,再未去過外地,只要休假或者失業(yè)的時候,都是在家里度過。一邊慶幸自己陪在父親身邊的時間有很多,又一邊憎恨自己很少跟父親說話。
以前每次與妻子回來,我都不愿出去玩。我從來都喜歡待在家里,哪怕是靜靜坐在那里玩手機看電視,我回來了,我就應該陪著父親??墒沁€是太少了,時光太短暫,細細想來,怕是連兩個月都湊不夠。
這半年來,妻子,哥、嫂子一直在家,陪著母親。父親母親他們感情很好,從小一個村里的,又是同學,做同樣的職業(yè),在同一個鎮(zhèn)子上教書。父親離世,對母親的打擊可想而知。我因為貸款的緣故,頭七過后便回西安上班,只要休假,便會回家。
哥最終還是在幾天前出去務工,時間雖然不能讓人忘卻任何東西,卻可以慢慢撫慰傷痛,雖抹不平,但不會再鉆心的疼。傷痛雖然在,但生活還是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