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黃河對岸(短篇小說)
一
劉麥苗的娘家在老深老深的深山里,一層一層的山裹得像卷心菜,那地方名字很怪叫雞屁股山。門前一條雞腸子河,雨天就泛濫,晴天就斷流。雞屁股山的人一輩子不洗澡,水比油還貴相。水從雞屁股上沖下來,帶著油亮亮的白石頭滿山轉,劉麥苗就追著水跑,一跑就是幾十里,細如雞腸的河在山澗里曲里拐彎流著流著就沒了。
換鋁盆鋁鍋的到了山里,小卡車停在土路上,崖下錯錯落落三五戶人家就叫個村子,老鼠似地打個洞就是家。山上除了莜麥土豆,啥也不長。劉麥苗從窯洞里鉆出來,圍著卡車鼻子一吸一吸地聞人家車上的汽油味,說味道咋比牛屁股的味道好聞哩。她問換鋁盆鋁鍋的從哪里來。人家轉過身指著山嶺后邊的山嶺,說再翻過兩道溝,過一座橋,從河對面的城市里來的。
城里是啥樣的?賣鋁盆鋁鍋的說城里人不住窯洞,住的樓和天一般高,有電影院、歌舞廳、超市……城里的人是啥樣的?人家說姑娘和你長得一樣的好眉眼,天天洗熱水澡,身上香噴噴的,穿短裙子露膝蓋,嘴唇抹得紅霧霧的,腳指甲也是紅霧霧的,走在街上一晃一晃像朝霞。劉麥苗問她們在街上干啥晃得像朝霞?賣鋁盆鋁鍋的說,上班、上學、談戀愛,說普通話,就像你唱歌那么好聽。
劉麥苗守著窯洞的方格子窗等著卡車進山,想讓換鋁盆鋁鍋的帶她去山外面看看,有一回趁人家剛鉆進駕駛樓的空兒偷偷上了車。賣鋁盆鋁鍋的發(fā)現(xiàn)了把她攆下來,人家說自己有媳婦,倒是有個村叫李洼子,他姐姐就在那個村里。村子和城市隔著一條河,要是嫁到那里,站在家門口天天能看見城市的景。
二
第一次看見劉麥苗是個冬天,那時候我才上二年級,放學后和三個小伙伴在院里滾鐵環(huán)。我爸在閣樓上找的老古董。西北風刮得大拇指麻麻的,枯葉子攆著后跟跑,一松手鐵環(huán)就栽倒了,在原地上打旋,后來才能搖頭晃腦地滾上半圈。劉麥苗穿著大紅繡花鞋,鞋口一邊繡著一枝黃梅花,又厚又小的紅棉襖遮不住褲腰,大屁股奓得老高,她手插在棉襖里走過來,摸出帶囍字的牛奶糖,笑吟吟地給每人發(fā)一顆。糖很甜,還有一股香味,我連上面的一層薄膜都舔吃了。我媽在遠處教我喊她“二媽”。
晚上我還想去貼囍子的新房里找劉麥苗,看她口袋里還有沒有奶糖,我奶一把就拉住了我,壓低嗓門說劉麥苗的大屁股奓得恁高,以后腿一撇給我生個弟弟,腿一撇再生個弟弟妹妹。我問她為啥生弟弟要腿一撇,不是用笊籬從黃河里撈出來的嗎?我奶奶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腦袋。
劉麥苗黑黑的齊劉海掛在眉毛上面,臉蛋像西紅柿,口音像鳥叫,在桌上吃飯根本聽不懂她說啥。我媽說她是山里人,山里鳥多。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身后黑乎乎的一座連一座的山就是呂梁山,劉麥苗的故事也是漸漸長大拼湊完整的。我爸兄弟五個,我爺取的名增產(chǎn)、增加、增收、增全、增紅,人增來增去,地方越來越窄,夜里兄弟幾個躺在炕頭上像黃河灘的石頭看著人就發(fā)愁。生瓜籽多,窮漢娃多,我都上小學了,四個叔叔還是案板上的搟面杖光棍一根。
我奶聽換鋁盆鋁鍋的說后山有個姑娘死活想嫁到這里,立馬帶著點心和李增加去雞屁股山提親。劉麥苗問他那里有水沒有?李增加說門前一條黃河從古到今流不盡。劉麥苗問河上有沒有橋?李增加說黃河在門前大拐彎,想過橋還得往下走幾十里。但是他會做船。
兄弟幾個數(shù)李增加最不好看,皮膚黑,個子矬,像腳下的一塊黑石頭,但他最巧手,做彈弓補胎修門栓壘豬圈統(tǒng)統(tǒng)都是小菜一碟。李增加用樹杈給我做彈弓,還跟我去河邊打麻雀。自從劉麥苗進了門,他天天不下地,也不給我找石子,大晚上拉著新媳婦坐在村里最高的牌樓上朝河邊看。牌樓兩邊的石墩子一人抱不合,有一丈多高,在槐樹邊矗立了數(shù)百年。劉麥苗上不去,李增加就扛兩棵枯樹搭著橫桿,兩人猴子一樣坐在石墩上看河對面的景。白天他牽著新媳婦下河灘,站在岸邊看。轉累了扛回幾根子枯柳樹,在院里又是鋸又是削,吱吱咕咕。劉麥苗依舊穿著那件紅棉襖,露出黑褲腰,木頭的碎末濺在她的齊劉海上。我奶在簸箕里搓著玉米,白多黑少的眼睛朝那邊飄飄:“真是山里出來的,天天上牌樓去河邊,作怪哩!對岸的人還不是吃的玉米屙的黃屎?!?br />
李增加用刨子推了幾塊木板,蹲在墻角“幫幫幫”地釘釘子,我問他做的什么,他總是賣關子說做成就知道了。
李增加大冬天穿秋衣甩著膀子用快刀刮樹皮,正熱火朝天的勁兒,我爺叫他去南崗子拉一車玉米桿給牛棚編個簾子。馬上數(shù)九了,牛也怕冷。他刺刺拉拉刮得不停手,頭也不抬說有空再拉。兩個小叔叔拉回來一車玉米桿,牛蹄子蹂躪幾百遍似地斷的斷碎的碎,可能在路上翻車了。一看這場景我爺就火大:“狗日的倒灶鬼坯子,一結婚就不知道姓啥了。天天吱吱咕咕,攪得四鄰五舍不得安生,長本事了還要造船過河,你倒是想上天摘星宿哩!”我奶順勢丟過來一個鐵鍋、兩個瓷碗一雙筷子,立馬把李增加分出去了,還沖著貼喜字的窗戶說“浪蕩到老都沒人管你?!?br />
三
李增加真的做了一條柳木船,擺在院里兩頭尖中間寬闊,一開動就能飛過黃河飛到月亮上。那時已經(jīng)春天,劉麥苗坐在船里西紅柿臉蛋更紅了,她用手絹揮著頭頂?shù)牧跽泻粑易M來。船底子鋪著厚厚的刨花,船幫油漆過一樣,來回摸幾遍也不扎手,我聞了一下還有一股木頭的松香味。李增加說星期天帶我們過河看城里的稀罕景。黃河在村邊拐了一個彎,我們這里不適合搭橋,人老幾輩沒事誰過河呀?一到晚上,對岸就升起紅紅綠綠的光,一個很大的包袱兜著星星拋上拋下,很好看。有時候陰天,天上的星星都滅了,河對岸一直閃耀。我盼著坐李增加的船去對岸的天上,上課總是分神,被老師用粉筆頭砸了好幾次。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李增加突然說不去了。我站在院子里,使勁憋著不哭,淚水卻從眼角里溢出來。說話不算數(shù)!突然劉麥苗推開門,拐到墻角撅著大屁股嘩嘩地吐,沒有可吐的還在干嘔,李增加端著水讓她涮一涮喝一口,長滿汗毛的粗手在劉麥苗脊背上來回撥拉。劉麥苗天天吐,就是不去醫(yī)院看病,我奶給她蒸個雞蛋也是吃了就吐,李增加不再提讓我坐船的事,還悄悄把船挪到南房的屋檐下用一塊花油布蓋上,雨淋不到風也吹不到。
劉麥苗生了個妹妹叫李河心,后來又生了兩個弟弟取名李河岸李河流,三個人猴子一樣在院里上高爬低,沒有一刻安靜,有時候大的拽小的扯,把柳木船上的油布抓爛了,李增加就呵斥兩聲重新蓋好。那時李增加不得不為三個孩子謀生計,他腦子活泛,在方圓幾里的村子里收花生,收棉花,收大豆販賣出去,換回來錢就分給村民。村里有個叫李棒子的本家,還把豐收的豆子直接扛到他家。每次劉麥苗送過來好吃的,剛轉過身,我媽就開始數(shù)落我爸不如李增加,只知道守著兩畝灘地死刨,看鹽堿地刨出個金疙瘩還是銀疙瘩。劉麥苗在我奶分給她的河灘地里種上棉籽,鋪上河水一樣白亮蕩漾的薄膜,然后把棉苗摳出來,站在岸邊,就等著棉田開出花來。
我考上三連中學寄宿在校,年關放假最想見的就是李增加。提著學校布置的寒假作業(yè)剛到門口,就見很多人站在院子里,有的坐在臺階上。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漢子也有婆姨,李棒子掂著半瓶白酒,嘴里噴著酒氣,在院子中間舞著一條粗胳膊,含混不清朝窗戶叫囂“今天要不下錢,中午大家都別回家吃飯。都是血汗哪!”他種了兩畝多花生,閑時在河里撈沙,膀子上的肌肉比邁克·泰森還強大。李棒子披著一件舊軍大衣,罵罵咧咧,身子歪三扭四跟著太陽光轉圈。我爺?shù)臒煷伋偷乜牧巳?,跳起腳罵:“挨炮籽的,死到外面不要回來,丟下個爛攤子,死活也不給老子個音兒?”李增加在秋天收了滿滿一卡車花生,司機開著卡車回來兩個多月了,他卻一直沒影兒。黃河灘上種花生的村民,就靠著幾畝地的收成過年、娶媳婦、蓋房子,就指望李增加回來給大家分錢,等得雪花飄了兩場,地上冰雪化了都沒有見到他的影兒。
劉麥苗走出來,頭發(fā)已經(jīng)不是齊齊的劉海了,胡亂在后面綁了個刷子,披著李增加的厚棉襖出來朝我招手。我跟著劉麥苗走進去,炕上也坐著人,爐子沒有生火,又冷又嗆人,三歲的小河流在煙囪根玩彈弓,清鼻涕流到嘴里。劉麥苗摟著我肩膀,那時我已經(jīng)跟劉麥苗一般高了,她說:“我不認識字,我娃上中學了,他二叔收了哪家多少斤花生,讓我娃記清楚。準備蓋房子不蓋了,先分了,剩下的慢慢還?!甭曇粝駨闹ι宜は聛淼镍B的哀鳴。
院里的人一聽就往里擠,我趴在炕沿上,作業(yè)本記了滿滿一頁,那些人嘴里的旱煙味直往我鼻子里灌,李棒子擠進來幾乎趴在我身上,哈出的酒氣熏得人快吐了。我潦草起來。劉麥苗讓我慢點寫,說過幾天給我納一種好鞋墊。
過年的時候劉麥苗家里沒有大掃除,也沒有貼對聯(lián)貼窗花。黃河邊的風俗是人死了過年才不貼對聯(lián),不掛燈籠,我心里隱隱有種不祥之感,寫作業(yè)的時候總是朝外面看。
四
過了年,墻外面來了一輛牛車,一頭大黃牛拴在老椿樹上,兩根轅隨著牛身子一擺一擺。兩個男人滿臉怒氣撞開門,在院子里喊:“麥苗,給我回!”劉麥苗推開門,叫了一聲爸,就問干啥呀?她爸站在院中間脖子擰了一圈兒說:“圖他家啥呀,就圖這一身爛饑荒呀,跟我回!”
劉麥苗說:“我不回,我還要……”老頭扯著劉麥苗的袖子往外拉:“你還要干啥哩?想帶娃就帶,不想帶丟給他爺他奶,跟我回山里找個好人家,甭在這里吃苦飲罪受恓惶?!眲Ⅺ溍鐠昝撍?,坐在地上叉開腿嚎啕大哭,兩只袖子來回抹,三個孩子站一排跟著抹眼淚。劉麥苗哭夠了,一邊一個摟著孩子進了屋,給她爸和她哥做了一碗手搟面,還給牛吃了一把干花生蔓子,就都打發(fā)回山里了。
劉麥苗在河灘里種了三畝棉花,那時李河心和李河岸已經(jīng)上學了,她把麥稈泡軟編了些草帽子,每天背著噴霧器,帶著小河流下河灘給棉花打藥,葉面施肥,修芽子捉蟲,還在地垅上栽芝麻種甜瓜。她的十個手指頭總是黑綠黑綠的,指甲里也是綠泥,在河里幾遍都洗不干凈。她的棉花總比別家長得快。到了暑假我跟河心河岸他們?nèi)ッ藁ǖ乩?,搜到熟甜瓜在河邊洗洗,一掰兩塊坐在岸上啃。劉麥苗常常把捉到的棉鈴蟲放進瓶子,摘一片根部發(fā)黃的葉子,把棉鈴蟲坐在上面款款放進河里。她站在岸邊,看著葉子隨水飄到遠方,有時候被一個漩渦帶進去她就嘆口氣。后來她采路邊的野蓖麻葉子,蓖麻葉子比我的手還大,劉麥苗把蟲子坐在寬大的床上,放進河里手送一把,一片片浩蕩的小船飄向對岸??墒菦]有一片葉子能飄過去,它們被岸邊的水草掛住,有的飄到中間被漩渦打翻,有的飄著飄著就看不見了。劉麥苗看著河里的葉子船,眺望對岸的高樓,一站就是很久。有一回我們捉到一只蜻蜓玩,劉麥苗把蜻蜓放在一片葉子上,剛松手蜻蜓就橫著河面飛。她笑了說,我忘了你有翅膀。
到了秋天,棉葉干了,一朵一朵潔白如云的花開在枝頭,她腰里系著布袋子,把摘到的棉花晾曬在院子里的竹簾上,然后拉到鎮(zhèn)上的棉加站賣。第一件事就是還李增加欠的花生款。還一筆讓我用紅鉛筆抹掉一個名字。
黃河水不規(guī)矩地左搖右擺,劉麥苗種的棉花地也分大小年,大年比小年能多賣五百塊錢。她只去河灘一條路,那里有干不完的活,有看不夠的景,對面的樓一天比一天高,天黑收工的時候,樓群里又升起一兜一兜的星星,比天上的星星還多,還亮晶晶。
那年冬天我們家出了兩件事。首先是劉麥苗去棉加站賣棉花,那天人太多,過了中午還沒有賣完。那時候天已經(jīng)冷了,風打著旋,小河流到屋后給我奶抱柴火燒炕,一腳踏在沒有蓋嚴的紅薯窖里。紅薯窖有一丈多深,他掉下去腿就摔斷了,在紅薯窖里哭天喊地地叫喚,嗓子都哭不出音了。
鎮(zhèn)醫(yī)院給小河流裹了繃帶,劉麥苗把兒子摟在懷里輸液喂藥,管不了棉花,后期的棉花被人當做放棄不要的給摘光了。小河流躺在家里三個月后終于能下地,劉麥苗就熬茄子桿辣椒桿給兒子洗腿搓腿,我媽說是民間單方。可是那條摔壞的腿生長速度一直趕不上另一條腿,同齡的娃都像澆過水的玉米蹭蹭地長,河流的個子不僅長得慢半拍,走路還一歪一歪。
我奶覺得自己沒有看好孫子,天天罵自己老不中用,什么也干不了,還不如死了。就在那年臘月,我奶拉著河流的小手,身體漸漸變涼,死時眼角里都是淚。
我奶和我爺去世,李增加也沒有回來。
五
李棒子靠在牌樓上,散著舊棉襖,對圍了一圈的人說李增加良心壞了,用賣了花生的錢逛小姐被抓進監(jiān)獄。傳聞越來越多,還有人說李增加吸毒,在公交車上偷錢被打死了。還有人說李增加賺了錢,在旅店露白被人砍了。
我們一直沒有確切消息,李增加就像一片樹葉,被風吹到河里飄遠了腐爛了。劉麥苗成了李洼子村有男人的活寡婦。她的話越來越少,院里好久聽不到脆脆的鳥聲。春天棉花下種,我爸和幾個叔叔幫忙犁耙,劉麥苗每天推著自行車送河流上學,然后就去棉花地里忙碌。生怕同學欺負跛腿兒子,放學又去接回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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