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矮腳貓(小說)
一
“今天是誰結(jié)婚?”
丁松歪在我身后的大床上,懶洋洋地問。
“小沫呀?!蔽也患偎妓鞯?。
我在化妝臺前坐得屁股都發(fā)酸了,對鏡湊近了已用52年的那張老臉,鼻尖擠到鏡面上,一絲不茍地對付著右眼角上幾條頑固的魚尾紋。
“是小沫噢……”他把尾音“噢”拉得老長,最后突然提高嗓門道:“我還以為是你呢!”
這下我聽出來了,屁股磨著棉墊圓凳轉(zhuǎn)過直挺挺的身去。
丁松頭枕著右臂,側(cè)臉微仰,小眼睛狡黠地盯著我,半臉壞笑。
他的右臉壓在大手臂上,誰也別想看到。
“好給你挪地方,是嗎?”我冷笑道,“我告訴你,擺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凈身出戶!”
“1.3個億嗎?”丁松嬉皮笑臉的,還假裝要起床道,“那我現(xiàn)在就走?!?br />
“屁!”我說,“最多給你留個褲衩?!?br />
“我裸奔!”他說,“一裸成網(wǎng)紅?!?br />
我扭頭瞟了眼化妝臺上頭的白墻,骨灰色的圓形壁鐘嘀答作響,時針和分針都指向九點,我是該走了。人老珠黃不可逆。我從六點前開始忙起,一直忙到現(xiàn)在,也修復不了遲暮美人的俏模樣,更別說青春煥發(fā)了。唉!青春恰似月經(jīng),有大把時嫌它麻煩,終于滅絕了又心痛不已。雄心勃勃的化妝就此草草收場。我站起身來,腰酸背痛屁股硬,但還是在丁松面前擺了個姿勢,左腿直立,右腳向前跨出半步,雙手如鮮花盛開般向兩邊一攤,詢問他怎么樣?
這可是我精心準備了三四個月的成果展,除了我本人是舊的,身上其他全是新的:金色高跟涼鞋,黑色蕾絲襪;復古風的黑色喇叭褲,線條流暢挺刮;收腰的白色厚襯衫,雞心大翻領(lǐng),烘托出鉆石項鏈的驚艷和女人的“挺好”。
當然,“挺好”是胸墊文胸的功勞,給了我虛胖的傲嬌。
呵呵,丁松那對賊眼烏珠,小李飛刀般“唰唰”上下幾劃,賊亮賊亮的,隨即又灰燼那般。
“出空!”他在菜場里碰到注水肉,對熱情的老板也是這般不屑的。
我又大聲問他去不去?
他頓時搖頭晃腦:“那是你的同學,我去干嗎?”
“撇得倒清!”我不屑道,“當年你可沒少和她在一起呵?!?br />
“你不是也在嗎?”他爭辯道。
“我可沒跟你鉆過野樹林?”我反將一軍。
他就氣急:“現(xiàn)在說這些有勁嗎?”
我不禁哀嘆:“千挑萬揀,揀個豬頭瞎眼?!?br />
1989年夏天,我和趙莉一起進鋼鐵廠,在機動車間當行車學徒。這下豈止捅了馬蜂窩,賽過兩塊鮮靈靈的精肉扔進饑餓的狼群;別說是我們機動車間,就是整個工廠的單身狗,甚至連掛上金項圈的主兒,也群起而“搶”之。那時候我們膽小,好像每個粘上來的男人,都是油漆未干,一碰就會留下終生悔恨的污跡;而鋼鐵工人的魯莽與奔放,哪里是涉世太淺的純情小女子所吃得消的,在雄性的圍獵中,我們驚慌失態(tài),花枝亂顫,反而引發(fā)令人驚恐的喝彩聲。我和趙莉一起讀完書,一起落榜,一起進工廠當行車工,人生遭際迫使我和她從同學升級為閨蜜,千年修得神同步,我們勒緊腰帶,身陷亂象而潔身自好,對餓狼嗤之以鼻。
這人呀,長了顆紅樓夢的心,卻生活在水滸的世界里,想交些三國里的桃園弟兄,卻總是遇到些西游記里的妖魔鬼怪。我和趙莉就是如此:日里看看都是人,夜頭看看都是鬼。有人罵我們裝逼,趙莉就回敬:“那玩意我們有,還用得著裝嗎?”但我們被貼上“假正經(jīng)、臭婊子……”等標簽,被嗤之以鼻,被“棄”而遠之。
我和趙莉悵然若失,寂寞如花瓶一般,掩不住內(nèi)心的空虛。
1992年春天,我和趙莉同時看上生產(chǎn)班的一個小伙子,在烏漆抹黑的廠房里,他是枝獨一無二的蓮藕,與餓狼們截然不同。他不光膚白,說話細聲細氣,而且還會害羞,開口必先憨笑。靦腆的小伙子在鋼鐵廠,那可真是稀罕物?,F(xiàn)在我清楚為何會被他吸引了,因為他干凈。干凈給了他清純的少年感,而少年感是男人最極致的性感。
我們和他約會。
是的,我們,而不是我。
每次約會,我們?nèi)硕荚谝黄?,愉快并痛苦著?br />
一年后,終于到了我和趙莉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記得當時我和趙莉在半山公園的一株合歡樹下,我不曉得它是合歡樹,趙莉也不曉得,我們只是覺得滿樹艷紅的絨花,流蘇般向著藍天,好看極了,走到那兒就不想走了。我讓趙莉放棄,趙莉也讓我放棄,我們爭執(zhí)不下,誰也不看誰,抬頭只看滿天絨花。
我高舉起右手,跳了兩下,未采到花朵,卻摘下一枝樹葉,像含羞草。
我說這樣吧,聽天由命,由它來決定丁松歸誰。我告訴她怎么抽簽。
趙莉就說好。
我讓她挑了一片葉子,又挑誰先要。
她說她先。
趙莉從枝頭上摘下一張最大的葉子,左右有兩排小葉,她先摘下一片小葉。
“我的。”她說。
我摘下一片小葉,“我的?!?br />
“我的?!彼终乱黄?。
我們不曉得合歡樹葉上的小葉是對生的,一排12片小葉,總共24片;但有一片殘缺,就成了奇數(shù),當剩下最后一片時,趙莉整個人就飛了起來,高舉起孤零零的小葉,在合歡樹下打轉(zhuǎn),跳躍,放聲高呼:“我的!是我的!”
二
丁松亮出一對死魚眼,說這種飯有啥吃頭,還不如在家吃泡面呢。我說不是還有毛小奇嗎?他就受了刺激,躍起身來,裸露著上半身,使勁地橫掃赤條條的雙臂,像九孔被上叮滿了蒼蠅,趕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嘴里發(fā)出“去去去”的叫聲。
他這是在趕我走呢?
他冷笑道:“那個矮麻老,和他一起吃飯,喝水都會噎的?!?br />
“你就這點出息!”我生氣道,“他不是退居二線了嗎?”
他就歪癱在床上裝死。
我拎起放在化妝臺外側(cè)地板上的一只朱紅色紙袋,掂了掂分量,有點沉。
這是我們昨晚反復商討后決定的。
四年前,兒子丁昊的中考成績只差縣一中錄取分數(shù)線三分。
這個倒霉孩子,咋就不能給老娘爭口氣呢!
丁松就說算了,二中也不差。
什么鬼話!
我就想伸出胡來神掌,一掌劈死他。
一中是省重點中學,進了一中,就有望211和985;而二中是普高,屁都不是,兒子能混上普通一本就不錯了。怎么能算了呢?我就去找春姐。當年我們在青年公寓做鄰居時,可是合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有次毛毛夜里犯病,毛小奇那時候還只是廠宣傳科科長,這個走路都做夢的不安定分子,把老婆和剛生的女兒丟在家里,夜夜出去應(yīng)酬。
1993年5月,廠里舉辦首屆青年集體婚禮,大家爭先恐后地報名,因為參加者廠里安排一間青年公寓的婚房;從23對新人中層層篩選,最終10對中就有我們,有人說毛小奇與春姐去年就辦過婚禮,是沖婚房來的。
我說誰不是呀。
我倒是驚訝春姐為何會嫁給他,春姐是新娘中最漂亮的,而毛小奇是新郎中最丑陋的。
丁松將他歸納為“矮麻老”。
毛小奇只有1.58米,滿臉大麻子,確切地說,應(yīng)該叫凹坑,像只鐵皮淘米籮底,喝酒或生氣時,每個凹坑里都像會流出金子來。年紀輕輕就滿頭灰白,倒是當上副縣長后,出現(xiàn)在電視里反倒是滿頭烏黑,但淘籮底還是那么醒目。
我們就住在隔壁,在午夜經(jīng)常能聽到春姐若有若無的哭泣聲,以及毛小奇在對門衛(wèi)生間哇哇的嘔吐聲。我偶然聽到他們夫妻爭吵,毛小奇發(fā)誓要給春姐最好的生活,但她硬是不要,她只要他守著自己和女兒,平平安安過日子。
我當時認為他們走不到頭的。
丁松說這是典型的鮮花插在牛糞上。
可我總覺得牛糞營養(yǎng)固然豐富,但未必適合所有的鮮花,有的鮮花就無福受用,反倒會被肥料燒死。春姐就是如此,每天賽過油鍋里煎苦瓜。
她女兒生病那晚,是我和丁松幫她把毛毛送去醫(yī)院的。
我說我是廢掉了,就只指望這孩子了,請她求求毛縣長,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我拐彎抹角地聊起毛毛,聊起20多年前一起住青年公寓的往事,喚醒她的同情與憐憫。我連跑了三天,事終于成了。事后我請毛縣長和一中校領(lǐng)導吃頓飯,春姐再三推脫,說小奇沒空。幾次都沒有約成功,也就不了了之了。這次去他家對門喝喜酒,肯定會碰到毛小奇和春姐,還不如先去毛家坐坐,但空手怎么走得進去呢?我和丁松昨夜思來想去,現(xiàn)在這個形勢,禮又不能送得太重,得符合朋友的范疇才行,最后就決定把他哥春節(jié)送來的兩瓶俄羅斯紅酒,再轉(zhuǎn)送出去。
三
“那我走了。”我說,“我再次警告你,不許在家里抽煙,我開著煤氣呢?!?br />
“哇!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哪?!彼室獯舐暼氯?,“還真是外面有人了?!?
我出門時,還聽到他在房里貓叫:“難怪打扮得這么妖!”
我“撲哧”笑出聲來,妖才好呢。
“我妖嗎?我真的妖嗎?哈哈哈……”
我在家里已喪失了笑的能力,但出了這個家門,卻又能笑口常開。
鋼鐵廠在城北郊外,距離城中心18公里;對于一個小縣城來說,算得上遙遠了。所幸的是國慶長假第一天,3路公交車上相當空,我坐在照顧“孕”的專座上,抱著禮袋,斜視著車窗外沿途越來越美的野景,任思緒隨風飄蕩。
我和丁松還年輕那會兒,崇高的理想和追求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并不比別人少半分;但不知不覺中,它們就像擱得太久的插花,咋一看,還昔日般鮮艷,但就是不能碰,一碰就雨落,花瓶里就剩下禿枝了。
當年我們住在青年公寓,就18平方米,世界卻如此寬廣,快樂又那么多。
我揀起高中課本,埋頭復習,比高中時還刻苦,考上夜大后,白天上班,下班就往城里趕,整整四年時間。每當我坐上午夜的末班車就累到睡著了,但到了半山站,見到等在寒風中的丁松,就又滿血復活;我們在站頭買只烤地瓜,掰開來每人半只,又香又甜,心里灌滿了蜜。
丁松也不敢落后,他參加廠里再教育培訓,先后拿到鉗工和電工的資格證書。
我也有了本科文憑,喜歡文學,但純屬自娛自樂。
我們的人生走向并沒有絲毫改變。
那時候的幸福多么簡單。
有天下班,我經(jīng)過老菜場,想買塊肝兒,因為太大,特意讓人家切了半塊給我;沒過半小時,丁松也下班回家,手里同樣拿了半塊肝兒。你說巧不巧?我和他的半塊肝兒拼在一起,竟是完整的一塊兒……當時在廚房忙碌的春姐就驚嘆不已,羨慕我們心心相印。
要不是肝兒,我說不定就鑲在鏡框里,掛到墻上去了。
可是現(xiàn)在,你看,我們只有靠庸俗的玩笑話,才能維持老夫老妻之間的交流。
我尋思著,家庭即大千世界。
夫妻就是兩個糾纏不清的戰(zhàn)略伙伴國,從友好建交到陷入冷戰(zhàn),只需7年時間。
人家可是有科學依據(jù)的。
人的身體細胞7年會更新一次。也就是說,7年之后,彼此豈止是變心,而是整個地換上全新而又陌生的細胞,早已物是人非。
我和丁松就一直處于冷戰(zhàn)中,過去20年有了第三國的兒子充當和事佬,才沒有撕破臉,現(xiàn)在丁昊去北京上大學,我們就連指責對方的勁兒都沒了,要么徹底歇菜,要么就此得過且過。
要說且行且珍惜的夫妻,肯定有,但那是為瓊瑤劇設(shè)定的橋段。
公交車到富春東路口車站時,我天馬行空的思緒也就下車了。
湖畔居就在富春中路上,此去千余米。
這個小區(qū)人稱城中城,鬧中處靜,頗有大隱之妙處。北靠唯一穿城而過的富春河,臥橋如虹,景色宜人;南眺城中心的富春廣場,入夜金碧輝煌,音樂噴泉如夢似幻,實乃人間天堂。趙莉?qū)覍已襾硪褂危移蝗ァN疫€不清楚她那點小心思呀。
那次以合歡樹葉為憑,我自動退出。
誰能料想得到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
趙莉與他約會,丁松總是問起我,我為何不來?我病了嗎?等會兒去看我……
我的不在場,居然擊敗了在場的競爭對手。
趙莉終于說出原因,而他最終卻選擇了我。
事實證明愛情在圍城之外,進入圍城的我們,是幸還是不幸?又有誰知。
毛小奇調(diào)去縣宣傳部工作后,給趙莉介紹了現(xiàn)在的丈夫,是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夏健精精瘦,橄欖頭橄欖身,雙腿極細,其丑與毛小奇有的一拼,堪稱難兄難弟。
我罵趙莉:“你吃錯藥了?”
她說她現(xiàn)在特惡心奶油小生,一見就吐;男人還是得講內(nèi)涵,丑一點才更耐味。
“切!”我心想,不就是個大學生嘛。
丁松雖說是個工人,但他祖上三代城市居民,總比農(nóng)村來的丑小子強吧。
不久,趙莉調(diào)去廠辦接待科當接待員。
當然,為了丁松,我也求過毛小奇,他當時已是縣宣傳部宣教科科長,手上有點兒那個了。
那年冬天,一根圓鋼從軋機上彈出來,穿透丁松搭檔的右胸,掛了。
我寢食難安,思來想去,就只有去求他了。
沿富春河是一條商業(yè)街,步步琳瑯,人頭攢動,倒是讓我專注于穿行。
我來過湖畔居,一次是毛家搬家,一次是趙莉喬遷,還有一次是小沫滿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后來就跟毛家遠了,再說原本就不近,春姐還好一點,毛小奇眼里哪有我們這號人呀,他永遠頭朝著老天;而夏家又因為是對門,我和趙莉結(jié)伴喝茶、逛街啥的,從來不上她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