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牛蠻子(小說)
一
他從牛欄屋上的稻草窠,跳下來,赤足踩在古道青石板上。敦實(shí)的身體,裹著襤褸青衫,蓬發(fā)間,掛著枯稻草葉屑。初冬的早晨,寒氣襲人,他再次緊勒腰間草繩。
公溪河的河面上,白汽氤氳。偌大的河礫坪里,荻花素潔,蒼蒼茫茫,與河面蒸騰的水汽,連成浩渺一片。
河對面的魚形梁,籠著輕紗,梁下團(tuán)寨的吊腳樓,灰瓦黑壁,高低錯落,四檐的翹角,像反啄天空的鷹嘴,兇狠異常,使人不寒而栗。寨子中間的長石階上,幾十個黑衣人扛著槍,隨著密集的鑼聲,上下瘋跑,似狼嚎犬吠……牛欄左側(cè)不遠(yuǎn)處,幾棵古柏上的喜鵲,早該嘎嘎嘎向世人報喜了,此時,已噤若寒蟬。
難得在草窩中做個好夢,卻被鑼聲擊碎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向著憧憧黑影,狠狠地吐口唾沫,以示無可奈何的憤怒。
在十六歲的記憶里,古道上,人來人往,沒人關(guān)注他。無事時,就把河礫坪的黃蠟石,搬到牛欄兩側(cè)拼砌石臺,然后潑上水,欣賞石上的漂亮紋理。夏秋夜里,躺在石床上納涼,數(shù)星星,曬月光。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來疼愛他,只有洪江貨郎叔叔對自己好,合上眼睛,就是他的小胡子和笑瞇瞇的模樣——一個月前,貨郎叔叔歇腳石臺,他瞅著篾籮里的桂花糕,涎水欲滴。貨郎叔叔問他:“毛伢子,喜歡吃嗎?”立刻送他兩大塊,還和他聊天。時至今日,還舍不得吃,芭蕉葉包了三層,藏在草窠里。
十幾天前,養(yǎng)父向和尚,帶他去洪江買粽繩鐵釘?shù)仁参?。跟著轉(zhuǎn)蓮花地、高坡街和上下河街的店鋪,他似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走走停停,沿街端詳每一個男商販,就是尋不著那可愛的“小胡子”貨郎叔叔,很是失望。不過,他被街上熱烈的氣氛所感染,家家店鋪,掛著五星紅旗,飄飄揚(yáng)揚(yáng);板壁上,貼著醒目的標(biāo)語,紅紅綠綠;一隊(duì)解放軍戰(zhàn)士持槍巡邏,步伐整齊,威武雄壯,后面隨著一群少年,手搖小紅旗,蹦蹦跳跳,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曲——他傻傻地瞅著,挪不開了腳步。
“牛蠻子,你這個‘花生子’(指小孩未成年夭折)!今日快活,看西洋鏡啦!”
向和尚話音剛落,舉著紫羅漢竹拐杖,劈向他的脊背。
一個賣菜的農(nóng)民,用竹扁擔(dān)挑開拐杖,厲聲喝道:“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你還敢欺負(fù)人!”
十幾個群眾,圍過來,批評指責(zé)。有的群眾很氣憤:“是個地主老財(cái)吧!你看看滿街的五星紅旗,是我們的天下了,你還想恢復(fù)失去的天堂,作威作福?”……
回到沙坪家里,向和尚把一肚子氣,發(fā)泄在牛蠻子身上,餓了他三天飯。牛蠻子在沙坪對河的樟木坳,挖了幾蔸土茯苓燒來吃,粉粉香香的,可便結(jié)屙不出,只好手指扣屁眼,生血淋漓,真的是死去活來,身體才復(fù)原。
牛蠻子越想越氣,跺腳又吐了一巴口水。猛然想起鄉(xiāng)場上逢一逢六趕集,今日又逢趕集日,貨郎叔叔已間了好幾場,這一場該來吧?他朝沙坪方向張望著。
“牛卵子,哈里哈氣,瞅么子瞅的?還不上山看牛,又餓你幾天,看你快活莫快活!”
回頭一看,是養(yǎng)父向和尚的兒子向蛤蟆——他的蛤蟆哥。向蛤蟆渾圓結(jié)實(shí),闊嘴圓眼,下巴前伸,足蹬一雙黑皮鞋,一身青緞子棉服,鼓鼓囊囊,活脫脫的一只精怪蛤蟆!圓胸前,掛把快慢機(jī),皮盒子,正壓著那屙尿的家伙,牛蠻子“撲哧”一笑,真心希望,快慢機(jī)走火或者炸膛。
二
這對冤家兄弟,聚在一起,真是命里注定的。
牛蠻子,本姓劉,老家洞口縣羅溪鄉(xiāng)劉家鋪。三歲那年,羅溪發(fā)瘟疫,親戚鄰居,絕滅煙火做了鬼,整個劉家鋪,只活下他娘倆。母子驚惶逃難,下九繞界,上安順,翻老團(tuán)、翁野山嶺,再沿著公溪河西逃,到沙坪時,只一息尚存,多虧向和尚的母親慈悲,收留他母子,要么就路死他鄉(xiāng)了。
向和尚,稱得上深渡有名的地主——擁有幾百畝上等稻田,清水塘以上幾個灣灣嶺嶺山地;還有一個小型造紙廠,養(yǎng)著十幾號長工。向和尚的婆娘,剛死半年,就將牛蠻子的母親續(xù)了弦。一年后,母親難產(chǎn),大人小孩,不保命。他在異鄉(xiāng)成了孤兒。牛蠻子虎頭虎腦,聰明可愛,向奶奶心慈,念他年小命苦,處處護(hù)著,還送他讀了一年私塾。老人一謝世,他就像路邊的野草,七八歲挨著向家做放牛娃。向和尚滿腦子生意經(jīng),賺錢買田,哪顧得牛蠻子?給間房住,賞口飯吃,地?fù)蝹€天啦!他是斷不得女色的,又討了個年輕自己二十幾歲的王氏,且頗有幾分姿色,就好似貓妮守著豬油罐。王氏輕義貪財(cái),對下人極刻薄。牛蠻子稍不如其意,就用牛梢棍(趕牛的竹枝),抽他背脊腳桿,紫紅的血痕,一股一股的。牛蠻子真是蠻,每次都是咬著牙,一聲不哼。
向蛤蟆上無兄姐,下無弟妹,牛蠻子小他十二歲,是上天賜予他的好弟弟,可他并不稀罕。他是個浪蕩罐子,十幾歲,就與沙灣、龍船塘的二流子廝混,欺男霸女,橫行鄉(xiāng)里,人見人怕。牛蠻子見著他,學(xué)著人家叫蛤蟆哥,卻被蛤蟆哥掌摑幾蛤蟆掌子,從此再也不理他,專心與牛們交朋友,感受著親情和友好。
牛蠻子十歲那年的一天,瞅見向蛤蟆進(jìn)了王氏的房,不多時,聽見王氏叫喊得“可憐”。他雖不喜歡王氏,但看惡蛤蟆“欺負(fù)”養(yǎng)母,就用石頭砸門,并把蛤蟆“欺負(fù)”養(yǎng)娘的事,告發(fā)給養(yǎng)父。百思不解的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竟然合著向蛤蟆,揍他一頓,趕出門——只好住牛欄,與牛為伴。他真正成了向家的小長工,靠著放牛,有餐沒餐過活。沙坪、堰塘巖一帶的人,開始都喊他“劉蠻子”,后來改喊“牛蠻子”;向蛤蟆,有時侮辱叫他“牛卵子”,他只能瞪眼蛤蟆背,吐口沫。
這時,牛蠻子懶得理睬向蛤蟆,轉(zhuǎn)身去開牛欄門。
向蛤蟆鼓著蛤蟆嗓子喊:“你蓄著蠻力要咬卵?哈里哈氣,壘黃蠟石!今日去給我修碉堡、挖戰(zhàn)壕!”
“欄里的牛餓死算了?”
“噫!我向家的牛你莫放,就莫有人放了?”向蛤蟆手拍著胯間的快慢機(jī),口沫子橫飛,“你到洪江轉(zhuǎn)了幾回,就想跟著共產(chǎn)黨造反了!老子的快慢機(jī)把你的牛卵子打爆,信啵?”
三
現(xiàn)在的向蛤蟆,已不是原來的浪蕩罐子。這幾年,他已傍上土匪頭子周連生,因?yàn)樾暮菔侄?,詭?jì)多端,被委以重任,當(dāng)上中隊(duì)長,鎮(zhèn)守匪巢門戶魚形梁團(tuán)寨。
周連生,原是國民黨軍的低級軍官。他的部隊(duì)被解放軍打散后,就潛回黔陽組織頑匪,盤踞山高林深的深渡、龍船塘,還與武岡的悍匪張?jiān)魄?、洞口的田麻子等糾伙,遙相呼應(yīng),負(fù)隅頑抗。
公溪河河谷,不再寧靜。周連生、向蛤蟆以“保境安民”為由,強(qiáng)占民宅民糧,誰不馴服,趕上山坡睡茅茨;或者用槍托砸得你皮開肉綻,甚至威脅強(qiáng)奸妻女,逼做土匪。
近幾個月來,牛蠻子被鑼聲、槍聲和吆喝謾罵聲,攪得心驚膽戰(zhàn),噩夢連連。向蛤蟆他們天天喊,要把深渡龍船塘,建成“打不爛的小臺灣”。他帶著匪兵,在寨子街巷里、河礫坪的狄花中和山林里搞演練;在魚形梁、舒家盤山梁上,強(qiáng)逼苗民挖戰(zhàn)壕,修碉堡……
最使牛蠻子驚恐的,是晚上河谷里的槍聲。那是總指揮周連生在打香火頭。他隔三差五,從龍船塘來深渡檢查防務(wù)。團(tuán)寨前空坪,擺上四方桌,壘滿酒肉。晚餐,喝得一張馬臉通紅,雙眼充血,手抄一把中正式步槍,橫端在腰間,殺氣騰騰。馬弁心領(lǐng)神會,提一捆粗香,急急渡船過河,越狄花叢,在古柏樹下坎上點(diǎn)三根香。夜色幽暗,河谷起風(fēng)了,河礫坪里窸窸窣窣的;相距約四百米,香火明滅,像魔鬼貪婪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他拉動槍栓,三槍過后,鬼眼寂滅。周圍的小嘍啰,抑制著激動心情,不敢出聲,他們知道,總指揮就是要享受這種神圣的氛圍,誰也不敢破壞它。他慢慢地喝半碗酒,等那香火頭再紅著眼,中正式三聲脆響,香火頭又寂滅。周連生高興起來,賞小嘍啰們隨心打,有的打偏百十米,子彈打到牛蠻子壘的石臺上,火星四濺,嚇得牛蠻子趴躲到臥牛中間,瘋狂的槍聲,使他不敢出粗氣。
有天晚上,古道上一點(diǎn)紅光,忽閃忽閃,慢慢移動。
周總指揮問向蛤蟆:“那是什么個子?”
向蛤蟆乖巧地答道:“鬼眼睛?!?br />
“嗯,那我就弄瞎它!”他手起槍響,那鬼眼果然瞎了。
第二天,深渡苗民一傳十,十傳百——堰塘巖的算命先生“向半仙”,腦殼被開了葫蘆瓜,嘴里還含著半截黃草紙旱煙。“向半仙”橫死的場地,離牛蠻子的草窩,只有百來米遠(yuǎn),半年多了,他還清晰記得,浸泡在血泊里的那半截紙旱煙。
四
舒家盤和魚形梁,是公溪河河谷南北的制高點(diǎn),不僅控制著整個河谷,還掌握著下壯溪沖和八寶塬下的長田壟。難怪向蛤蟆在舒家盤梁上的戰(zhàn)壕里,搖著手中的牛梢棍,得意洋洋的鼓噪:“老子只要在這里架把機(jī)槍,解放軍來多少,掃多少,就像茅鐮盤(割)絲茅!”
挖戰(zhàn)壕修碉堡的苗民,有五十幾人,都是牛蠻子的熟人。但牛蠻子上來,苗民還是驚訝,畢竟他是個毛伢崽,大家就送他一張寬鋤給畚箕上上土。
舒家盤梁子呈工字形,向蛤蟆要求挖三道戰(zhàn)壕——兩橫一豎,像一個“工”字。在上首的坡巔建一個碉堡,已用巖石壘了一人多高。戰(zhàn)壕挖得齊腰深了,還須加深加固。有的苗民被向蛤蟆逼著伐松木條,在戰(zhàn)壕邊打木樁、橫擺木條子,再筑上土。苗民不想替土匪賣命,都在磨洋工,向蛤蟆到了面前才動動手。向蛤蟆跳到這一道戰(zhàn)壕,又去那一道戰(zhàn)壕,牛梢棍抽在苗民身上噗噗地響,口里卻威脅:“你們娘賣的,和我玩把戲子,老子把你們的腦漿都爆出來!”他的蛤蟆爪子,不斷拍著皮盒里的快慢機(jī)。
牛蠻子竭力躲著向蛤蟆。向蛤蟆在這條戰(zhàn)壕,他就去那一條戰(zhàn)壕。
向蛤蟆早晨卻像碰著鬼煞,專盯上了牛蠻子,撲通撲通,跳到他身邊。他像身邊的向蛤蟆不存在,似乎專心用鋤頭上著土。向蛤蟆朝牛蠻子兜頭抽幾牛梢棍,抽得他頭皮子發(fā)麻,回頭拄鋤怒視著向蛤蟆。
“日你娘的麻匹!你的狗眼還敢橫老子?我把你眼珠挖了喂野貓!”
他又狠命抽掃牛蠻子的臉,臉皮即破,滲出血水;他不依不饒,右手食指和中指,果真叉向牛蠻子的雙眼。近前提土的陳鐵匠,用魁梧的身體隔開他倆,向蛤蟆的雙指,戳在他的胸脯上。
陳鐵匠抱拳含胸:“向隊(duì)長,他還是個毛伢子,早飯都莫吃咧!你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貴手吧!”
向蛤蟆咧開嘴說:“陳鐵匠,寶慶佬!你腦殼包起鐵,硬要和我結(jié)梁子?”
“哪里敢呀!”
“要得!”
向蛤蟆舉手一吆喝,幾個監(jiān)工的匪徒,聚攏在他身邊。向蛤蟆從皮盒里抽出快慢機(jī),打開機(jī)頭,頂著陳鐵匠的胸;一個匪兵抬起槍托,砸在陳鐵匠的背脊。
“你這個大尾巴雞公,敢踩我的雄?”向蛤蟆伸長下巴,搖幾搖;把槍管當(dāng)鉆子,在陳鐵匠的胸口,旋幾旋,“你說是你的鐵錘厲害,還是我的槍子厲害?”
這時,牛蠻子爬出戰(zhàn)壕,跳著喊:“雅雅(伯伯)滿滿(叔叔),向蛤蟆把我們當(dāng)畜生,還拿槍要打鐵匠滿滿!我們莫給他挖戰(zhàn)壕修碉堡!”苗民們吃著自己的,為土匪做事,心里窩著火,紛紛扔下鋤頭、木棰,囔著“打死不干了”!
向蛤蟆氣紅了眼,抬槍準(zhǔn)備射殺牛蠻子,急急跑上來的隊(duì)副楊尻子,用指頭壓住他的快慢機(jī)機(jī)頭,說:“隊(duì)長,周總指揮有重要的事找你,趕快去!”隨后他壓低聲音說:“莫要和這些苗蠻子計(jì)較。風(fēng)聲緊得很,我們靠著他們挖戰(zhàn)壕,這兩天得完成喲!延誤了大事,總指揮放得過我兩個?”
看著向蛤蟆下梁子,楊尻子對陳鐵匠和牛蠻子陰陰地說:“你兩個的豬腦殼,暫時寄著肩膀上,我隨時來剁!你們不是有蠻力氣嗎?給我修碉堡去!”
楊尻子爬上碉堡工地,見苗民懶洋洋的,用竹片指著每一個人,吊著鴨公嗓子威脅警告:“今明兩天一定把碉堡修好!要不我的腦殼砍了,你們和你們的婆娘崽伢妹子,也逃不脫,一個個做剁腦殼鬼!”
碉堡,在舒家盤梁子的高處,十幾個苗民往上搬石頭。小石塊,一人可扛,大的就得用粗黃蠟藤繞纏著,靠著多人前拉后推抬上來,即使是冬天,一個個累得氣吁吁、汗淋淋的。
楊尻子安排陳鐵匠、牛蠻子,伐松木棟子,蓋碉堡的頂。他倆在碉堡北面一百米遠(yuǎn)的山梁取材。松條子緊匝密,干挺直;地上無雜草,鋪滿黃褐的松針,厚厚的、軟綿綿的。
牛蠻子對鐵匠說:“我們剁細(xì)樹鋪頂,上面鋪巴茅和土,再蓋層薄巖板,巴不得土匪被解放軍炸死!”
“嗯,這伙土匪,比楠木山上的五步蛇還毒!我們不能做他們的幫兇!”鐵匠四周瞧瞧后說,“要和大伙說說。做這些事,要小心!”
一口氣,砍倒五棵小松,慢慢用鐐鋸裁成十幾棟,兩人屁股坐在松針上歇息。鐵匠看看天色,說過午時了,從藍(lán)布包里拿出高粱粑吃午飯。遞給牛蠻子兩個,他毫不客氣,接過就咬嚼著,大口下咽。
鐵匠忙遞過竹筒水,叫著:“莫噎著!”
牛蠻子喝了幾口水,瞅著山梁子,呆呆不語。
鐵匠問:“你想么個子?”
牛蠻子不緊不慢地說:“鐵匠滿滿,你看——這個梁子,直過來連著碉堡,兩頭高,中間低,土匪以為修個碉堡,就能控著四面八方,這一片松樹林子,就讓他們死翹翹!假使晚上解放軍順著梁子摸過來,等碉堡的土匪發(fā)現(xiàn),就只好做道場了!”
“向蛤蟆詭詐得很,坳陂、清水灣等地有暗哨,解放軍繞不過來呀!”鐵匠嘆口氣,很失望。
“有我們呢!”
“解放軍怎么聯(lián)系我們?向蛤蟆控得這么嚴(yán),我們出莫去!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