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思】血色火船碼頭(散文)
站在松口古鎮(zhèn)的某處張望,我感覺古鎮(zhèn)在燦爛的秋陽下,對我張開了雙臂。
一只手臂是有著斑斕色彩的老街,街道兩旁那些三四層的南洋式房屋,在秋陽下顯出異域風情,粵式風格的騎樓,羅馬柱,還有弧形的窗戶,以及從窗戶里伸出來的艷麗的三角梅。這是一只母親溫馨且有些蒼老的手臂,在等著我入懷;一只手臂是有著保持原有風貌的老港務,以及“中國移民紀念廣場”雕塑,那斑駁素顏的港口,古樸且有些斑駁的墻面,還有江邊高于房屋的大塔吊。這是一只父親青筋鼓鼓而稍顯松弛的手臂,伸開在那里迎候著我。
我左顧右盼,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去。
我從火辣辣的湖南來。松口古鎮(zhèn)的街頭,其實并不是本次采風計劃內的地方。只因為,朋友們聽說我與松口鎮(zhèn)客家女子的一段姻緣,便說起了那里的老碼頭,說這是客家人背井離鄉(xiāng)的第一站,從這上梅江,轉輾到湛江再漂洋過海。這個碼頭,無疑見證了當年“下南洋”的客家人的分分合合,甚至生離死別。而且,松口鎮(zhèn)離葉帥故里雁洋鎮(zhèn)相距不遠,這才在去葉帥故里的行程上加了松口古鎮(zhèn)。
此刻,我是游子,走向了有些南洋風格的街道。街道上兩旁的房屋,藍底白字的門牌上寫著“中山路”。那些林立的騎樓里的商店,有著歲月滄桑的樣子,似曾相識,毫無違和。青磚鋪就的街上,沒有車來車往的繁華,除卻我們一行十多人在走走停停,便只有間或一兩臺電動摩托從身邊擦肩而過。街道兩旁的騎樓,伸出許多白底紅字的幌子,像一面面旗幟在吆喝著各自的“特產(chǎn)”,吸引客人進去看看,這些特產(chǎn),大多是仙人粄、客家娘酒、金柚、煲湯用的各類中藥等。實際上,古鎮(zhèn)上開張的店鋪并不多,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繁榮。
老式風格的“松江大酒店”“松口旅社”還在,“理發(fā)店”的招牌讓我出神。在我所在的城市,幾乎都改成了“美發(fā)中心”“頂上功夫”一類的現(xiàn)代名稱,這里依然保持著原貌。這些建于明末的街道,這些中西合璧的騎樓,騎樓上雕刻的充滿南洋風情的圖形,仍然清晰可見,盡管墻體斑駁,依然無法掩蓋當年的繁華和氣派。這是想著遠居海外的游子不要因時間久遠而找不到家吧,這是家鄉(xiāng)固有的味道就這么長久的保留下去吧。畢竟,這些老街老碼頭,牽著幾百萬客家游子的歸鄉(xiāng)夢。
這溫馨的南洋老街,無疑是充滿母性溫暖的懷抱。徜徉其中,仿佛聽到父母在念叨在外的游子,夫妻在分別前的纏綿,留守的年輕母親在哄著幼小的孩兒催眠;恍如看到車水馬龍的游子云集于此,在“松江客?!薄八山缶频辍崩镒鲋鵂I生的盤算,或是歸來的好夢;好似感受到一種依依不舍的送別在醞釀,即將在黎明的時候出發(fā)。
我仿佛在黎明之前走出來的男兒,走向了原松口港務所方向的道路。這邊的建筑,沒有了熱鬧繁華的商業(yè)氣息,幾處顯出威嚴的辦公場所,寫著“松口港務廳”的招牌,以及2013年10月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的中國大陸唯一移民紀念項目。這些建筑物的門口,就是碧綠如帶的梅江。江邊有蔥蘢的樹木,還有高高聳立的大吊車,似乎看到人們忙碌生計的景象。江的對岸,一片開闊的田野,遠處是重巒疊嶂錯落綿延的山峰,就像是一幅經(jīng)典的水墨畫,吸引著松口鎮(zhèn)的人們,走向更遠的地方。
與這條路上的騎樓林立老街相對應的港務廳廣場,就是父親一樣的博大胸懷。沒有三角梅的裝點,沒有溫婉呵護的氣息,有的只是一條大江通四海,一片開闊達遠方,以及遼遠天空下忙碌的船隊。
我要去向船隊,走向了著名的火船碼頭。站在高處望向江邊,原本風光旖旎的梅江,在明媚的陽光下,依然透著灰暗,我知道,這是因為承載了太多的離愁,甚至是生離死別、低回哀嘆。從老街臨江的地方往碼頭下方走,走過三十級石頭壘成的臺階,一瞬間,我便化成了臺階處一個個雕塑,或背負重物,或榮歸故里,或揮淚告別……
這就是朋友們口里的松口碼頭嗎?客家先民“下南洋”的第一站,早已營造的沉重氛圍,讓我不勝唏噓。碼頭約十多二十米寬,由水面以上三十來級臺階構成,希希松松的游客在看著那些雕塑,看著江外在沉思。抬頭看,碼頭兩邊的四層房屋的墻上,留著巨幅的南洋風格的畫作,對著江面的街道正是“松口大酒店”。我感受到的,是離人內心刀割的傷痛,血滴在體內汨汨的流著。
這就是當?shù)刈骷医榻B的松口碼頭嗎?在她的心里,客家人從這里離鄉(xiāng)背井“下南洋”打拼,不是掙錢給家里蓋樓或好日子那么簡單,而是為家鄉(xiāng)修路、辦學,在國民革命時期,為孫中山提供經(jīng)費上的支援??图胰说摹皣鷺恰?,在這里變得“開放”起來,并非封閉式的土樓,而是半圓形式的建筑。建筑表達的是一種心態(tài),一種文化,一種精神。這是客家人用自己“客居”的血汗,換來大眾的不再“遷徙”與“流浪”。
這就是妻子跟我說的松口碼頭嗎?她打小就在這里玩耍,聽著阿公阿婆(爺爺奶奶)說著那些客家人“下南洋”的往事。如今,妻子的家人,有些留在印尼,有些留在澳洲。妻子已有三十多年沒有回鄉(xiāng),我的松口之行,是替她看,替她拍照,替她留下念想,于我而言,忽然間有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一條江水向東流,送郎送到火船頭,哪有利刀能割水,哪有利刀能割愁……”站在這個往昔人頭攢動,如今卻寧靜滄桑的破舊碼頭,妻子偶爾唱出的客家山歌,浮現(xiàn)出妻子的先祖家人,漂洋過海,難舍難分的淚別場景。
我茫然四顧,不知怎么也留戀起松口古鎮(zhèn)來了。
忽然,我回想上午登臨過的元魁塔,那是一個建于明朝的古塔,塔高九層。我登上了塔頂,藍天秋陽之下,我看到了塔下靜靜流淌的梅江,當時只是當做俯瞰松口古鎮(zhèn)景色的一個高點。此刻,我融入了松口古鎮(zhèn),面對親人的分別或重逢,便會把高塔當作遙望船隊遠去或歸來的所在,一路奔跑過去,一口氣爬上高塔。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梅江”天際流。
殘陽如血,映照在火船碼頭。有一個木質的路標,指向四面八方。清晰可見的是,吉隆坡2818km,悉尼7463km,舊金山10811km,多倫多12308km。站在這樣的路牌下,我該做何感想?四海為家?勇闖天涯?心有擔當?家國天下?
在碼頭,我的靈魂在游離著,對著默默流淌的梅江,對著斑駁如同老人臉上皺褶的墻體,對著靜靜臥著的青石,對話,訴說,傾聽,思索。曾經(jīng),火船碼頭在最繁華時每天有300多條來往船只停泊,有6000多位旅客從這里進出,盛況空前。眼下,繁華落盡,空余寂寥,一切都已化為過眼云煙。但是,卻有一種說不出崇敬與自豪,在我的心里騰騰升起,它源自于我血脈相連的客家人。
綠袖子老師的《編者按語》更是熱情洋溢,錦上添花,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