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閱讀與寫作》的時候，我深受一個令人沮喪的念頭的打擊：似乎最好的故事都是由最差的作家講述的，而最好的作家卻沒有什么可說的。沒有必要說我們不會寫作，我愿意把我們中的大部分歸類于“沒有什么可說的好作家”。
　　 01
　　 我們的聲音。
　　 在上學時代，我模仿我讀過的人物，寫過《簡.愛》，寫過林黛玉，當然都是以自己為原型。在成為作家的夢想驅動下，這種“抄襲”方式誰也逃不過。但是為了寫出真實的自己，你必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寫自己的故事。我寫了《我的母親》，母親是我生命中無人可以替代的。那篇文章張貼在學校的優(yōu)秀習作專欄里，任同學們評頭品足。我開始收到男生的情書，里面有滿滿的同情，因為我寫了自己的故事：母親心臟病發(fā)作住院，我獨自一人，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在空曠的宅子里過夜，直到長大還會害怕雷聲。我發(fā)現(xiàn)，當你不再去模仿他人時，你表現(xiàn)出的就是自己的聲音。你的聲音或許顯得干澀古怪，或許圓潤富有詩情畫意。當你真正地聆聽到自己的聲音，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另一個層面。例如：我寫那一的黑暗，充滿夜色的恐懼，在我的內心彌漫著孤獨、失落感的竊竊私語，如同雷雨交加中不停騷動著的鬼。同學們通過這篇文章認識了我，有一種不一致的感覺，他們有的像那位男生一樣投來同情的目光，也有的鼓勵我說：“想象不出你竟能寫出小說?！币粋€人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就要無休止地寫下去，你會在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的同時發(fā)現(xiàn)你要講怎樣的故事。
　　
　　 02
　　 我們的故事。
　　 是什么驅動了你？每晚讀書的時候，你首先想到什么？學生？老師？家長？分數(shù)？故事？還是政治？我們的心總是先停在故事上。不管你的故事是什么，如果你寫得足夠多，某個主題就會重復出現(xiàn)。我們寫的最多的是學生的故事和我們自己的成長故事。寫作是一個強烈的心理歷程，它的文字不一定要源于傷痛，但故事往往離不開傷痛。我的故事習慣從講述個人“傷痛”開始，在寫了兒時遭受欺辱的故事之后，我最終弄清楚了我要講的故事，應該講述一個在嚴酷世界中生存的故事。我的小說《云飄飄》是自我的陳述，它的框架是從親歷中建構的，它的血肉和靈魂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和性格哺乳的。我已經(jīng)做了許多而且還繼續(xù)在做研究，如果我能重新設計我的一生的話，我將變成首席驗尸員，具有律帥學位的法醫(yī)，并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這個角色的小說。這樣，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天賦，并把我的智力投于文學生涯。但我若是有了律師學位，就會因為繁忙而毀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光。我慶幸我是一位教育工作者，這就是現(xiàn)實：我喜歡課堂和孩子，我在上課的時候激情滿懷，我對教育的問題非常敏感。我不喜歡參加婚禮，也不喜歡參加葬禮，因為我懼怕離別和死亡。但我真心喜愛孩子，喜歡他們充滿智趣的眼神。我曾經(jīng)調任特殊教育學校，學校里是盲聾啞孩子，我郁悶之極，我失去了有亮光的眼神，再也看不到太陽和星星。到現(xiàn)在我也不理解，那位把我調去特教的局長他當時是怎么想的，我問過，他說是想讓我在那里創(chuàng)出工作業(yè)績，因為他剛上任，需要業(yè)績支撐，特教是當時的唯一亮點。我不這樣認為，他是故意的，想要隔離我，不想我與其他校長們有過多的接觸，想我一個人承受特教的孤獨。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我在局長的心里，會是禍水。
　　 1984年，在我?guī)煼懂厴I(yè)前夕，我開始創(chuàng)作第一部教育小說《一棵大樹》。我感恩我的班主任老師，他推薦我去拜訪一位老校長，因為我畢業(yè)后我想去那里當老師，那是我所在的縣城最好的一所小學，這對我一生從事教育工作至關重要。我很幸運地得到了校長的約見，他很高興地聽完我讀一篇課文，課文的名字我記不得了，是我從校長遞給我的一本書里隨手翻的一篇散文。校長被我飽含深情的聲音深深地打動，問了我?guī)讉€問題，深深地為我對教育的執(zhí)著而震驚。他和班主任老師說：“這個孩子我留下了，她喜歡孩子，這是做教育的前提。我也很喜歡她?！蔽议_始發(fā)現(xiàn)，那些上學時我喜愛的領域，不僅令我著迷，而且讓我在回答校長提問時，都保有真情，給人一種自己有這方面才干的印象?？磥恚瑦凼亲詈玫谋磉_。無意中，我登上了一個驚然、離奇的旅程，做教師，引導出了我的聲音和故事。
　　
　　 03
　　 真實可信的故事。
　　 如果你對某個特定的領域感興趣，并打算展開某個主題，就得學習有關它的知識。一個能熟練地運用詞匯描繪日落景觀的大師寫不了神秘小說，故事的真實可信性才是主要的，沒有人會注意你精湛的比喻手法。對我來講，直接的經(jīng)歷對我的寫作至關重要。我剛剛起步時，要寫工作總結，我喜歡用孩子們給我的書信和留言來表達我對教育的理解，也喜歡反思自己工作中的不足和失誤的地方，我以為找到這些，就觸摸到了孩子的內心，離他們的心越近，離教育就越近。但是不然，其他老師認為我根本不會寫總結，寫總結應該是你做了哪幾件事，有哪些經(jīng)驗和體會，用一二三四羅列出來；他們也認為我不會做教育，因為我的工作中處處是失敗，是教訓，是“災難”。一位好心的搭檔，她是老教師，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告訴我，要把自己的優(yōu)點和班級的變化、學生的成績寫出來，要用事實說話。她還說：“你帶班變化大，我知道，我看得到，但是校長不知道，其他老師更不知道，你得自己做宣傳，不能說自己的不是。”自那以后，我喜歡大寫特寫“經(jīng)驗”，讓自己都驚慌失措。記得一次全市“十佳教師”巡回報告，我把自己的成長經(jīng)驗總結為“過三關”，那是主任幫我出的主意。其中一關就是“研究關”，我告訴大家我一個月發(fā)表了3篇論文的時候，臺下一片嘖嘖的稱贊聲。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如果你決心去精通一門領域，請采用商業(yè)上的成功法則：你給我一些，我也給你一些。
　　
　　 04
　　 你精通的領域。
　　 你想精通什么呢？你能做些什么對別人有幫助呢？如果寫作可以，那就得精通寫作的方方面面，而不只是會寫故事。寫教案、寫總結、寫發(fā)思、寫案例，假設你打算讓一個學生作你的主角，那你不妨去他家里，設法打開你要了解的人物的心扉。千萬不要忘記，有所給予，才有所得。讓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當你想寫一本專著的時候，人人都希望你去研究他們，而當你想做一個好老師的時候，沒有人在乎你，你得主動去和身邊的每一個人交流，包括家長。我在寫《班里的特殊孩子》的時候，我每天和家長泡在一起，聊孩子、聊成長、聊教育。我想對家庭教育了解得更清楚，于是我以“補課”為名，天天送孩子回家，與家長見面、聊天。我進行了上千次家訪，我獲得了極有價值的回報。我知道怎樣和特殊孩子交往，怎樣走進他們的心靈，怎樣做他們的朋友。班里的“特殊孩子”從此不再拽后腿，在每次考試的時候班里的平均分都列年級平行班前位，在全國實驗班統(tǒng)考中，成績也是第一名。我的做法是，幫助孩子們寫作，從開始寫一句話，到寫一段話，到寫他們自己的真實故事，孩子們從三年級開始就有自己的“日記本”，寫自己的日進錄。我?guī)椭麄冞M行“技術”寫作，有小段的成段方法，也有把故事寫具體的方法，最后我成了他們的心理分析師，他們愿意把故事細節(jié)呈現(xiàn)出來，讓我看到他們的內心景觀。我每天上課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孩子們的夢里去，聽他們講自己的“夢”，也支撐他們把“夢”變?yōu)楝F(xiàn)實。而我，在記錄這些變化的過程中，把自己的寫作夢也擺進去了。沒有人能夠，也沒有人愿意把自己這樣投入到研究中去，但凡事，如果你特別熱愛，至少你得到那兒去看看。
　　
　　 05
　　 尋找建議。
　　 寫故事，我習慣從寫下水文開始，凡是讓孩子們寫的故事，我也一同寫，一同分享。因為我需要建議，但我得到的卻是困惑。我不打算告訴任何人這個美妙的情節(jié)，而且我若是對細節(jié)談得少，就越會失去真實教育的力量。那樣做，的確辛苦！每個孩子都會因為你對他的結論不準確而悶悶不樂，而你又不想空談，或者在面上給予表揚。我的結論是：一個人對一個故事關注越多，談得越多，他對這個故事所付出的就會越多。帶給我的啟發(fā)是，我要寫真實的發(fā)生，而不去空議論，也不下結論。我的小說《霧蒙蒙》就這樣誕生了。那是我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故事。
　　 “怎么才能讓事情看起來真實可信呢？”當孩子們問及這個問題的時候，實際上是對他自己的一種贊揚。如果有人進一步對他說：“我好像身臨其境，能夠聽到、嗅到、感覺到這些地方，就像走進了你的書頁中”，那你給孩子們的東西就非同尋常了。
　　 當我被問及同樣的問題時，我的回答是：“借助于五種感覺”。孩子們總意識不到應利用五種感覺來獲取真實感。利用視覺感受是常見的，但是利用嗅覺、聽覺（除了在對話中）、觸覺或是味覺又有幾次呢？
　　 我從1984年開始寫作，至今仍在辦公室的墻上保留著五個詞：看、聽、觸、嘗、嗅。每當我寫作的時候，都會參照這張表，有意識地寫些帶有氣味的東西。實際上，一些令人作嘔的東西在創(chuàng)造真實感的時候，反而有奇跡般的效果。想想當一個人打開冰箱的時候，那種腐爛的蔬菜的味道；當一個人剝一只香蕉的時候，那發(fā)黑的果肉的味道；當服務生給油箱加油的時候，手上沾滿汽油的味道。讓我們設想一下，你和校長正在爭論孩子的教育問題，校長大聲嚷：“我不能再忍受你無視分數(shù)，分分分，學生的命根。”你可以讓南瓜餅的甜美味道加上蒼蠅參過的腐臭氣味，這個場景就呈現(xiàn)出寓意。當這位校長再聽你的課的時候，你可能會把手伸到冷水里沖洗，然后還要擦干凈，這些都會增強視覺效果。晚上備課，你或許會聽到有一輛行駛的汽車正在馬路上發(fā)出卡嚓卡嚓聲響，同時傳來孩子們在隔壁人家院子里哭泣的聲音，還有廚房里水燒開的滋滋作響聲。你的心有多么煎熬呢？你告訴讀者了嗎？沒有，此時，你拿起杯子，痛飲冰咖啡，發(fā)覺咖啡很苦，然后做個鬼臉。故事結束了嗎？才剛剛開始。
　　 不要忘記，生活中人們總是一個一個地提問題，特別是當他們要彼此認識了解的時候。人們在談話中經(jīng)常嘆息、抿著嘴笑、抓頭、鼓起雙頰以及端詳他們的指甲，他們以固有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和味覺進行著他們的日常工作，因為它們是那樣真實可信。
　　 寫作是孤獨的。如果你不愿意單獨花很多時間，你就不可能寫作。并不是說你不該與社團交往，參加集會，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你的性格。一些小說家喜歡熱鬧，希望從專業(yè)討論中得到啟發(fā)。可其他一些人，比如我，只愿選擇和孩子們吐露心聲。孩子，是我最好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