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大姑,不老的大樹(散文)
一、1995年
大姑出嫁那年,這個世界上還沒我呢。她的童年、少年時期,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我肯定是見不到的。她結婚的那天,又發(fā)生了些啥情況。還有她的新婚生活,我也是不清楚的。對她的初次印象,在我的腦海里,停留在那一年的春節(jié)。那是我第一次見大姑。
剛見她,我發(fā)現(xiàn)她似乎是有些難過的,時不時地在抹著眼淚,小聲抽搐著。只不過在當時,我不知道那是為啥。我傻乎乎的,就知道吃,就知道玩。在我的世界里,只要是我能拿得動的,都能成為我的玩具。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諸如鋤頭、鐵鍬、鐮刀之類的農具,還有小板凳、小方桌、臉盤之類的家具,當然就能給我?guī)順啡ち?。但我還不敢把那些農具、家具當成真正的玩具。我只是輕輕地小心地撫摸著。在孩童的眼中,別人家的東西總歸是好一些的。我總覺得撫摸那些農具、家具時,我的內心深處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那種感覺是原來沒有過的。我沉醉在農具、家具帶來的樂趣中,早忘了周圍的一切。
剛到時,大姑對我說了些啥?我一點點的印象也沒有了。我的記憶和魚兒一樣,短得只有幾秒鐘。我只記得我在那時是很高興、很高興的。明明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農具、家具,卻給我?guī)砹巳缤逶≡诮馉N燦的陽光里,在田野里奔跑著放風箏時才能感到的快意。我真的醉了。回旋在鼻尖處的干果的香甜,竟然也沒有將我的嗅覺神經(jīng)喚醒。我的視線里唯有能給我?guī)砜煲獾臇|西。我的世界里只有屬于我的快樂。我渴望時間的腳步就永久地停留在那一刻,不再朝前走。
我的渴望,很快成了泡影。我的思緒依然停留在剛才的快意中。
我是被誰給抱了起來,然后坐在凳子上的?我真的不知道。我連一點點的察覺也沒有。大家伙都在哈哈大笑著取笑我。
大姑也微微笑著。見她笑了,我也裂開了嘴巴,露出了孩童特有的毫無憂愁的笑。她就問我:“你笑啥呢?瓜娃?!蔽艺f:“我見你笑了,我就笑了?!蹦菚r,我還小著呢,卻也懂得了“瓜”代表什么。旁人說我“瓜”,我肯定是不樂意的,狠狠踩他們幾腳是絕對的。但我喜歡的人不同,那些人都說我“瓜”,我除了笑,沒有別的反應。更何況是大姑,別說是那么說我,罵我、打我,我都是樂意的。
大姑不再說什么了,忙活著招呼著大家伙喝茶水、吃干果。
我嘴里的話如同沖鋒槍那般,一直往外崩著,搞得父親不斷在數(shù)落我。他的數(shù)落,對我是無效的。我問了大姑好些問題。我似乎也不想得到答案,剛問了這個問題,然后馬上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緊接著又提了一個新問題。我的腦子里究竟裝了多少問題?我想,別說是旁人了,我自己肯定也是不知道的。我也覺得奇怪,我是傳說中的悶葫蘆,平日里沒啥話,怎了見了大姑,咋就那么多話呢?
我提的問題,大姑是沒有時間給予正面回應的。她始終在忙活著。我的視線跟著她。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這屋子真小。在跟隨她的途中,我的腦海里突然產生了這么個念頭。兩間房,一間是臥室,一間充當著廚房、堂屋、雜物間,確實顯得小,倒也不顯得亂,所有的農具、家具擺放的位置,給人的感覺是很舒服的。但我卻沒有想到“舒服”這個詞語。要知道,在那時擱在一般人家,最起碼要有六間房呢。我隱隱察覺到了什么。我使勁想呀想呀的,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赡苁?,我的腦子只是孩子的腦子,還沒有長成大人的腦子,是無法想通很多問題的。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在想,想得腦袋快要裂開了。
“頭疼”這個字眼,就在那個瞬間,飛入了我的腦海里。
是的,我感覺到了頭疼。我的面部表情也出賣了我的內心世界。
是大姑先發(fā)現(xiàn)的。她就問我:“這是怎么了?剛剛還好好的?!?br />
我回應她:“我頭疼得很,快要裂開了。真的,真的特別疼。”
大姑又笑了,指著我:“小孩子家家的,還知道頭疼?”
但我確實察覺到了頭疼。我想象著我躺在祖母的懷里,閉著雙眼享受她撫摸我的后腦勺時,我心間才有的舒適。想了想,頭疼的感覺輕了些,我就用我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我的小腦袋瓜子。
大姑走到我的跟前,一只手輕輕握著我的小手,一只手小心撫摸著我的后腦勺。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頭疼,轉瞬間就沒了影子。
我的面部表情再一次出賣了我的內心世界。我開始恨自己了。要是我的面部表情沒有那么干的話,那該多好啊。
大姑又去忙活了。我的視線只能繼續(xù)跟著她。她坐在灶臺前,一只手拉著風箱,一只手握著鐵勺,灶膛里的火,時而怒氣沖沖的,時而搖搖晃晃的。我從長凳上跳了下來,飛跑著到了她的身旁。
我對大姑說,我來拉風箱吧。她笑了笑,沒有讓我拉。我雙手握著她的大手,和她一起拉著風箱。真夠神奇的。怎么我們這么一拉,灶膛里就有了火呢?有了火,鐵勺里的菜就開始“吱吱吱”地響著,一縷縷淡淡的香甜緊跟著飛入了我的鼻孔。我的嘴里早溢滿了涎水。
或許是我參與了勞動的緣故。那頓飯,我覺得比以前任何一頓飯都要好吃。如同幾天沒吃沒喝那般,我低垂著腦袋,抓著勺子不斷往嘴里塞著飯菜。吃完了碗里的,大姑問我,還沒飽嗎?我拍著肚皮,搖晃著小腦袋,舔著嘴唇上的菜汁。她就再次給我盛了一些。我又成了幾天沒吃沒喝的模樣了。勺子觸碰碗底的聲音很快游走在屋子里。
我把空碗遞給了大姑,意思很明顯了。很顯然地,她是有些吃驚的。父親也是一樣的表情。我也沒想到,我的胃口怎么突然間就不一樣了呢?我的面前又擺上了半碗香噴噴的飯菜。父親在打趣我,要是剩下了,就端著拿回去,千萬別丟人丟在外面。結果呢,父親的打趣只是一句話而已。碗里的飯菜,全部進入了我的胃里。
我覺得我還是能吃一些的。但我的嘴巴卻出賣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飽嗝。我是努力過的,不讓那個飽嗝沖出我的嗓子眼。我的努力不是那個飽嗝的對手。我失敗了。我不甘心。潛藏在肚子里的飽嗝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排成了一行,陸續(xù)沖出了我的嗓子眼。
瞧著眼前的美味,我不斷打著飽嗝。我只能舉白旗了。我瞪大了眼珠子,死盯著桌上的美餐,還有旁人的細嚼慢咽。他們臉上的表情,如同春日里那些嬌嫩的花兒,紅艷艷的。而我呢,剛剛吃飯時臉上哪有表情?我大張著嘴巴,還沒抓起勺子,嘴里的涎水就流了下來。
父親瞪了我一眼。大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給我的碗里夾了一點菜。我學著大人吃飯的模樣,細細地咀嚼著。我的臉上也有了大人吃飯時才有的表情。我看不到,卻能察覺到,我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時,我是不介意,我的面部表情出賣我的內心世界的。
吃了飯,喝了茶,又說了一會兒話,我們就該走了。父親推著自行車,載著我走在前面。大姑、大姑父跟在一旁。他們說著笑著。
我也自顧自地說著閑話。我的話,全部是說給大姑聽的。有些,她回應了。有些,她沒有回應。我不管那些。我只管說自己的。
走到一棵高大的空心老樹跟前,父親飛快地跨上自行車,給大姑、大姑父說了句“我們走了”,就蹬著自行車踏上了回家的路。耳畔的風,呼呼的。我向他們揮著手、扯著大嗓門呼喚著“隔段日子,我還來”。他們的身影迅速變矮了。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見我的呼喚。但我又可以肯定他們是能聽見的。因為風會把我的話捎給他們的。同樣的,風也會把他們的話捎給我的。雖說離得遠遠的,他們的身影早成了小小的黑點,我依然能聽見大姑在給我說了些什么。
二、2005年
騎著自行車剛到村口,大姑的身影就映入了我的視線中。
有個情況,我覺得很奇怪。我挑選的每一個前去看望大姑的日子,都是隨機的,沒人提前給她說。但我每次去了,準能在固定的地方見到她。這是怎么回事?我想應該是我家門口的鳥兒在幫忙傳遞消息??梢詭臀覀鬟f消息的,不僅僅是鳥兒,還有滿地爬的小螞蟻、小蟲子,甚至是家門口的石頭、路旁的樹、田野里的莊稼,都是可以幫上忙的。我還像小時候那樣,我的面部表情時常出賣我的內心世界。我的心里剛剛有了去看望大姑的念頭,我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了,只有見到她時才會有的表情。鳥兒、小螞蟻、小蟲子之類的信使見了,立即相互傳遞著,要不了多久,我要前來的消息,就傳到了大姑的耳朵里了。
大姑站在那棵空心老樹下等我。老樹是棵皂角樹,它猶如村莊的守護神,始終幾十年如一日地站在老地方守護著村莊里的一切。時值盛夏,所有的樹都是一個模樣——猶如一把寬大的遮陽傘,深深地插在大地上。老樹也不例外,只不過和其它的樹相比,枝葉就顯得稀疏了一些,總有幾縷陽光能斜穿而過,在地上留下它們的足跡。長長的皂角,總會隨著風動在奏響已經(jīng)唱了很多年的動聽曲子。那是一棵會唱歌的樹。這是大姑說的。這話一點不假。站在老樹下面,閉著眼睛,豎起耳朵,準能聽見動人心扉的曲子。那首曲子,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只有那些有著特殊經(jīng)歷的人,能聽出老樹究竟在唱著什么。
老樹在唱些啥?我聽不出來。但我清楚,大姑能聽出來?;蛟S,正因為這樣,她才會隔三差五地站在老樹下,認真傾聽那首曲子。
我已經(jīng)到了大姑跟前了。她卻沒發(fā)現(xiàn)我。我沒有打攪她。學著她的神態(tài),我也瞇著眼睛朝上望著。她還在嗓子眼里哼唱什么。一個詞語也沒有,只是一個勁地在哼唱。調子,簡單極了,給我的感覺卻是極其深奧的。我想,這可能就是老樹奏響的曲子吧。我站在原地傾聽著,回想著遠去的往事,試圖琢磨清楚那首曲子的言外之意。
“你家親戚來了,發(fā)啥楞呢?!庇写迕裨谝慌源蠛傲艘痪?。
大姑馬上回過神來,笑著問我:“我娃,啥時候到的?”
我說:“剛到這里,還沒來得及問候您呢?!?br />
那村民橫插了一句:“娃早到了,有一陣子了?!?br />
大姑就笑著埋怨我:“怎么不說話,這么熱的天,要是在外面熱出毛病了,那就麻煩了。怎么這么大了,還和過去一樣犯傻呢?”
正說著,大姑就朝著家走了,邊走邊說著閑話。我推著自行車緊跟著,卻啥也不說,只是在傾聽。她就說,你小時候那話多得很,怎么后來大了竟然沒話了。我回了一句,小時候說完了,長大了不就沒了嗎?她住得離老樹不遠,說不了幾句話就到了家門口。
大姑家的房子,又變寬了一些,也變得更長了。
房子變長、變寬這話是我說給祖母聽的。起初,她不明白是啥意思。我就用手指在地上比劃著。她才明白了。大姑家的房子,從最初的兩間土坯房,先是變成了四間,后來又變成了六間。這些變化,我都說給了祖母聽。和我一樣,她也是很高興、很高興的,高興之余,眼角總會淌著淚水,見她那樣,我也跟著落淚了。
這一年,我再也不是曾經(jīng)的孩童了,當然就懂事了。用我的話說,我的腦子也長大了,有了大人腦子里的思維。我也明白第一次見大姑時,她為何時不時地抹著淚水。是因為日子苦啊。她心里的苦水,是不能隨便向外人訴說的,只能在面對姑父、父親、我之類的親人時,將心里的苦水倒出來一點點罷了。她曾經(jīng)的日子究竟過得有多么的苦?我無從得知。但很顯然地,早早地,在她那個年齡不該有的歲月流逝的痕跡,卻清晰地顯現(xiàn)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兩鬢早早就添了銀絲,眼角的皺紋也是清清楚楚的。這些特征,都能從側面反映出她早年的不凡經(jīng)歷。好在,多年過去了,我的幾位表姐表哥都長大了,相繼有了屬于他們的事業(yè)、家庭,她的苦日子總算是熬到頭了。
發(fā)自內心地,我替大姑一家子感到高興。
進了家門,我見大姑父不在家,他應該是臨時有事出去了。大姑忙活著為我泡茶。我趕緊攔住了,說我自己來。我剛伸出手。她就輕輕拍打著我的手,說我嫌棄她老了。我哪有那個意思?馬上就向她解釋。她讓我坐下歇歇,要不然她就生氣了。我也就只能不情愿地喝現(xiàn)成的。我環(huán)視四周,家里的陳設,簡簡單單,沒有多余的器具。任何一件農具、家具,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案蓛簟?,用在大姑的身上,是最合適的詞語。家里的器具、地面,就像被她洗涮了很多遍似的。尤其是紅紅的小板凳,被她擦得可以當成鏡子用,我竟然都不敢坐了。
喝了些茶,說了一會兒話,大姑就該做飯了。我主動前去幫忙。她不讓,我跟著去了。她忙活著洗菜、切菜。我?guī)兔ν伬锾硭⑸?。當年我和大姑一起拉的風箱還躺在灶臺旁。只是現(xiàn)在很少用了,除非是停電了才會用到。我伸手拉了拉,大姑就說,有鼓風機呢,拉風箱干嘛?我笑著回應了,說我不小心給碰了一下。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曾經(jīng)的苦日子,她是怎么過來的。家里那么多張嘴巴,她又是怎么在鍋臺旁忙活的。還有家里的糧食,根本就不夠吃,每年都要拉一陣子饑荒呢。幾個孩子都在讀書呢,上頭還有老人,家里的勞力,除了她便是姑父,可以想象,他們肩頭的重擔,究竟有多么的沉重。
按理說,我長大了,胃口應該會更好,吃得更多才對。大姑炒的菜,還是曾經(jīng)那般的好吃??晌业奈负孟裨谝徽Q坶g竟然變小了,還沒小時候吃得多。我是想多吃點的,苦于胃里裝不下了,別說是一口菜了,一粒米也能把我的胃給撐炸了。大姑還在一旁給我夾菜。我趕緊攔住,一個勁地說“飽了,飽了”,還時不時地打著飽嗝。見了,她又說起了我小時候的糗事。那些事,我都喜歡聽。聽著,聽著,家門口那道慢慢拉成了斜長條的樹影子,又在督促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