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輕輕吹開了夏季里的時令花，吹醒了知了。走在去醫(yī)院的路上，聽著知了好像很急促的鳴叫聲?！昂昧耍昧?，好了……”我想，這一定是在預(yù)兆婆婆的病會好，一時間，我的腳步也變得歡快起來。
　　 當(dāng)我前腳剛踏進病房時，便被一名穿白衣的護士給叫去了。和護士一起來到醫(yī)生值班室，坐下，惶恐的情緒涌上心頭。當(dāng)白衣護士叫來值班醫(yī)生與我面對面時，我想醫(yī)生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果不其然，醫(yī)生拿出診斷書，遞到我的手上說：“你母親是胃癌晚期，由于心臟不好，無法動手術(shù)，需要采取保守治療。如果硬上手術(shù)臺的話，院方不能保證能下手術(shù)臺。”聽了這話，我有些蒙了。
　　 醫(yī)院心血管科的二十七號病床上，躺著的是我婆婆，雖然不是我的親媽，但聽到她的病情嚴(yán)重，心里也不由地變得沉重起來。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其他人，只有醫(yī)生護士和我，老公和婆姐他們或許正在路上。
　　 聽到醫(yī)生告訴的消息，我在想：該告訴誰？這個消息肯定是不能讓婆婆知道的。如果她知道了，恐怕意志上就會垮下來。我揣著這沉甸甸的消息，走進病房。婆婆又瘦了，因為瘦而顯得更加地黑了，兩只眼圈像熊貓眼兒，昨夜她估計也是一夜不得安生。
　　 正思付間，小婆姐掂著飯盒進來了。我看著她低下身子，溫柔地沖著婆婆柔聲細(xì)語，“媽，起來吃飯了，煮的小米粥?！逼牌?，仰起頭，一股慈愛的眼神透露了出來，那是母親看到孩子的愛而發(fā)出像陽光一樣的光芒。頓時，她臉上的皺紋像被吹開的花朵一樣，耐看而又有蘊味兒。
　　 坐在病床邊的我，心里想著醫(yī)生的話，時而抬起頭望望小婆姐，時而望望躺在病床上的婆婆。小婆姐小心打開飯盒，把煮得黃澄澄的小米粥倒入碗里，飯盒上一層里鋪的是雞蛋炒蔥花。婆婆，從病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捧著碗，用嘴吹著冒著熱氣兒的小米粥。
　　 趁著婆婆喝小米粥時，思付再三，我把小婆姐輕輕拉到病房外的長廊上，當(dāng)把這個消息傳到她的耳中時，淚花就在她的眼眶里閃爍。從長廊上折身回病房時，婆婆已經(jīng)喝完了小米粥，她要去衛(wèi)生間，小婆姐悲傷地站在長廊上抹著眼淚。我扶著婆婆下床，她艱難地抬起瘦弱的腿，這腿有些太瘦了，走幾步，便有舉步艱難的感覺。一時間，扶著她去衛(wèi)生間的我，更加小心了。
　　
　　 二
　　 夏天的炎熱，令病房里原本就很沉郁的氛圍又染上一層濃濃的焦慮。老公來了，醫(yī)生告訴的消息很快傳入他的耳中，淚水也潮濕了他的眼眶。面對親人將要被病魔奪去生命這個消息，親人微信群里的沉默卻藏不住心中的悲痛。
　　 “艷萍，你可要對媽保密??！”大婆姐了解我胸?zé)o城府，特意囑咐了我一遍?！班牛欢ǖ?。”我忙不迭地點頭。自此后，婆婆成了醫(yī)院的?？?。不知自己病情的她，還如往常一樣關(guān)心著家里人的經(jīng)濟和生活狀況：“你小弟的房子要賠償了，也不清楚可以和開發(fā)商談個理解的價不？”
　　 “佳佳，你哥哥考上研究生，你可要加把勁兒啊，爭取考個第一名?！彼龑O女提出高期望。佳佳撅著嘴撒著嬌，說：“奶奶，第一名的事情想都不能想，爸爸要求我考個六百分，那是個啥概念啊?！闭f完，她頑皮地沖著奶奶擠了擠眼。夏季里的佳佳穿著一身襲白底小紅碎點的衣裙，青春的味道彌漫了整間病房。她懂事地端起碗，拿起勺子，搌碎碗里的小米，吹吹熱氣后，一勺勺地喂進婆婆的嘴?！鞍?，不管怎么說，要好好地學(xué)習(xí)呀。佳佳?！薄昂玫?，奶奶。爺爺說你喜歡花，這病房太單調(diào)，轉(zhuǎn)回家去給你端盆海棠花來。”佳佳巧妙地避開話題。“花？好啊，端來了就放在窗臺上……”說完，婆婆有些累了，往床上靠了靠，微閉著眼睛。
　　
　　 三
　　 下了班，我匆匆趕往醫(yī)院替有應(yīng)酬的老公值班。夕陽的余光弱弱地拖進病房，婆婆看似休息了半天，精神上有些好轉(zhuǎn)。我掂來小板凳，小心地坐在病床邊。婆婆咳嗽了幾聲，要上衛(wèi)生間了；我扶著她，來到衛(wèi)生間邊，打開門，順手扯下衛(wèi)生紙遞到了她的手上。當(dāng)她返身回到病床上時，隔壁床位上的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伸過頭和她搭著腔：“啊，這是你的大媳婦啊，真是孝心，你是個有福的人呀，老姐兒?！逼牌怕犃诉@話，側(cè)過臉兒看看我，笑了，笑著笑著又靠在床幫上微閉了眼睛。
　　 病房里安靜了一會兒，這時公公急急地進來了，手里端著盆盛開的海棠花。那葉綠的不像真的似的，像是染上了一層碧綠的水墨顏色，把紅艷艷的海棠花瓣襯托得透亮通徹。海棠花一擺在窗臺上，把整間病房融入一種清新鮮活的氣氛中?！巴砩舷氤陨?，是吃饃還是面條？”
　　 善良的公公彎下腰，把嘴湊上婆婆的耳朵，生怕她聽不清?！班牛氤阅銚{的手搟面，加雞蛋的?！逼牌拍樕系陌櫦y舒展開來，她在微笑，這微笑里有公公年輕時做手搟面的身影。
　　 風(fēng)微微地吹進病房，海棠花的葉子輕輕地顫動。公公拿起茶缸，接了些水，澆進盆里，然后說：“好，我回家做去?！薄皠e，想吃是想吃，可你回家現(xiàn)做太麻煩，歇會兒。”婆婆，用瘦削的手輕輕拍著床沿兒，示意公公坐到身邊。公公擠出滿臉的笑，彎著腰俯在床邊，小聲地關(guān)心著婆婆。
　　 我看了看時間，想了想，和公婆打了聲招呼，便走出病房，醫(yī)院的右側(cè)有個工商銀行取款機；卡插入取款機里，錢隨即便裝入錢包里。回到病房，我把錢塞進了婆婆手里。婆婆先是一愣，隨后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隔壁床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一臉羨慕的表情，讓婆婆的腰桿不自覺地挺直了，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生動起來?！捌G萍呀，住院費啥的不都交過了嗎？”“媽，這是給您零花的，您拿著?！逼牌诺男θ堇飵е葠郏炖飬s埋怨我不知道節(jié)省。我知道，她嘴上這樣說，其實心里很開心的；從她和公公臉上的笑容，就可以看出來。
　　 夜晚，家里，錢放在茶幾上，老公疲憊地脫去外衣，“錢咱爸和咱媽沒有收，說錢還有，心領(lǐng)了，夸你有孝心呢?！薄班??！边@風(fēng)兒輕爽地吹進屋里，遠(yuǎn)處的角落里傳來一陣蟋蟀的吱吱聲，讓這個夏不是那么沉寂。
　　
　　 四
　　 第二天，病房里，老公我和公公都在。公公把那盆海棠花輕輕挪了挪，怕它擋著窗臺上的光。轉(zhuǎn)過身，他又溫柔地把嘴湊近婆婆的耳根兒，講著昨天他看的戲劇故事情節(jié)。一碗手搟面，熱氣似乎在逐漸褪去。
　　 白的墻，白的柜，白的床鋪，還有懸掛的吊瓶和針管，這和窗臺上那盆紅艷艷海棠花形成一種反差。我想海棠花煥發(fā)出的生命力，應(yīng)該是一種寓示，婆婆或許可以令這個病房出現(xiàn)奇跡。日子一天天地在過去，夏季的風(fēng)時時光顧，路過的西瓜攤主黑幽幽的臉龐上泛著一些復(fù)雜的笑紋?！吧橙课鞴线郑惶鸩灰X！”聲音不大，但能傳進白色的病房，婆婆側(cè)過臉支起耳朵聽了聽，嘴里小聲嘟噥著。公公在迷迷糊糊中抬起頭，他也聽見這叫賣聲，一會兒，人影便飄出病房；婆婆望著窗臺上的海棠花，嘴角微微的抽動。當(dāng)半個西瓜切好放在白色的床頭柜上時，婆婆已經(jīng)被公公扶著坐了起來。紅紅的西瓜瓤上插著竹簽，婆婆看上去很乏力，公公便拿起西瓜，一小塊一小塊地把西瓜喂進她的嘴里?！班?，甜！佳佳和羿然小的時候，最愛吃這西瓜了?！逼牌旁谏淖詈髿q月里，心里依然裝著孫女和孫子。
　　 接下來的日子，婆婆的牙口日漸俱下。西瓜如果不打成汁兒，她已經(jīng)無法吞咽， 婆姐把西瓜、草莓汁兒放入料理機里，西瓜汁兒、草莓汁兒輪番地端到醫(yī)院。碗里的西瓜、草莓汁兒鮮艷無比，她只是歪頭看看，嘴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咽下去漬的慌?！泵銖姳犻_的眼睛里望望這個，望望那個，流露出難舍的神情。
　　 很久了，我們在醫(yī)院的往返途中，不知疲憊，幾進幾出……
　　
　　 五
　　 又是一年的夏季，那盆海棠花被移載在新墳上。在風(fēng)的吹動下，花瓣和葉微微地晃動著，像是婆婆在輕聲細(xì)語。老公摟著我的肩膀，說：“好了，別難過了，媽再也不受病痛的折磨了，她解脫了。”
　　 我想起婆婆生前那透著欣慰和慈祥的笑臉，心里的悲傷早已化成了永久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