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夜微花
　　 對于一個浪漫主義者來說，雨分明是喜歡的，無論是大雨滂沱如天河倒掛，還是小雨淅瀝如情人私語。但今天的雨，分明令人討厭。葉之更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飛機晚點了，晚得很厲害。
　　 上午從車城趕回武漢，一路大雨傾瀉下來，盡管雨刮開啟最快速模式，視線仍然一片模糊。
　　 有超車過來時，密集水流從其飛馳的輪胎甩上來，打在他們車前檔玻璃上。朋友穩(wěn)住方向盤，氣得暗罵一聲，而雨刮器更氣，氣得快要崩潰了。
　　 這大的雨，沒停的意思，恐怕要影響你的行程啊。朋友語氣關切。
　　 深夜雨下給誰看，它都折騰一天了，該打打盹吧。葉之故作輕松。
　　 為什么去雙牙，你牙疼去看牙嗎？他一貫地調(diào)侃。
　　 我用滿口好牙負責任地說，只有回來后再告訴你吧。葉之故意張大了嘴。
　　 從深夜到午夜，在凌晨終于到達。穿過首都機場紛攘的人群，葉之眼神飛過機窗藍色的反光帶，看到北京在清晨向他問好。像夏日一朵微花，帶著晨露靜靜開放。
　　 你就是一朵花，開放的正是時候。葉之又開始對潘朵吐花語討巧言，而她總是很受用。
　　 葉之想著即將投身神秘的大西洋，從大西洋上吹來的海風，如海風般熱烈的西班牙女郎……想著暫時遠離越來越多的匆忙，想著工作暫時與他隔萬里之外，一種油然而生的幸福啊。
　　 你的幸福重要，還是我的開心重要？潘朵噘著嘴，嘴上可以掛橄欖油瓶。
　　 去年夏天，在香港荃灣，潘朵摔了一跤，盡管是自己不小心，但全然是葉之的錯。葉之新買的雜志讓潘朵拿著，她不小心掉在地上。葉之很生氣，都弄臟了。他粗聲大氣，毫無風度。潘朵氣鼓鼓地跑開，——形象都丟這么遠了。她的高跟鞋也生氣，罷工似的邁不開協(xié)調(diào)步，重重摔在過街下坡的天橋上。
　　 更讓她不能忍受的，過珠海海關時，葉之袋子里的幾本書被查扣，而她帶的卻安然過關。
　　 葉之更生氣了：都應你拿袋，多可惜好書。
　　 你應慶幸我給你拿的書留下來了，你個自私的家伙，算我瞎了眼。潘朵眼神流露出失望之色。
　　 再這樣下去，我哪里再也不和你去了。
　　 葉之馬上不敢吭聲了。以后的日子一路討好。
　　 你不需要拍照，你能把你自己的小臉拍成大頭娃娃，把碧桂園的清幽拍成粗劣，還能抱什么希望呢。葉之一板一眼地說。
　　 干脆我來拍吧，總比你強點，你需要照片發(fā)微信時，盡管找我買，一個吻一張。
　　 我只想單獨成照在最美的角度，通常我找不到最美的角度和把我拍的最美的人。故此，我的照片寥寥無幾，但我毫不在乎。葉之對她說，你必須要成為這樣的人。
　　 每次我獨自沿山澗上行下走，是為了尋找成為相片的美麗的背景的巖石、溪流和樹叢。這樣，我才學會了觀察風景的美。葉之說，我喜歡川端的美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
　　 走出機場出站大廳，夜風吹拂著手臂正涼。坐擺渡車到T3航站樓，導游和大部隊在那等候。
　　 葉之舒展一下身子，以抵抗睡眠來襲。在一株綠色植物盆景旁，他深深吸一口氣，仰起脖子轉(zhuǎn)了幾圈，頓覺精神起來。當他抬頭看機場樓頂時，天色仿佛變亮了，樓頂上的射燈暖亮地照著他，也照著一張張張惶的臉。
　　 有一個外國男人從大門進來，穿著刻板的白襯衣，掛著程式化的臉，皮鞋的聲音急匆匆，身上發(fā)出古怪混雜的香水味。葉之站在大門口，向窗外再一次看去，暗灰玻璃上貼著一個面孔盆景嘆息的回聲。
　　 阿聯(lián)酋航空公司EK309航班，由北京到迪拜即將登機。機場廣播反復念誦著。
　　 讓我們立刻開始這段戀愛旅程吧。葉之很周星星。
　　
　　 二、在云端
　　 如果你想知道前路有多黑暗，你就應當留意前方的微亮。
　　 北京時間八點半，波音777起飛，從陰暗的北京到明亮的太空，飛機舷窗外的景致依稀可見。飛機掠過一排排高樓，一座座高山，一條條河流；上升，再上升，不斷上升，直入三萬五千尺的高空。
　　 在云端，白云白得干凈，藍天藍得干凈。盡管轟鳴聲不絕，但心情是舒暢的。
　　 葉之的視線從眩目的窗外收回來，和潘朵小朋友玩一會兒吧。飛機在白云和藍天之間飛行，滑出了像詩一樣的弧線。
　　 誰不要蔚藍的單調(diào)，誰只要輕盈的生活。
　　 他們一起出去玩山游水，無疑開心是最重要的。雖然總有些小別扭，那只是生活的小點心。
　　 其實，山水再美再甜，都只是陪襯啊。葉之堅信能給她無盡的樂趣，并生根發(fā)芽。
　　 盡管上次在陌生酒店里，他把她一個人撇在床頭，自己用手機在一旁寫作。寶貝先睡，等我寫完。又哄我，你快點?？纱蟀胍惯^去了，當他身體的冰涼翻動她已溫暖的被窩時，都睡意已濃，只溫存一會，即刻各自睡去。
　　 隨著時間交融，他們相互了解，他們心息相通。
　　 誰寄遞一片云海，蔚藍心意。
　　 飛機里每個座椅背上都裝有小屏幕，并配有專用掛式耳機，你可以看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各自玩樂又互不影響。
　　 經(jīng)過長時間的飛行，整個機艙里彌漫著疲憊的氣息。每個乘客都在做自己想做或不想做的事，但不做那還能做什么。
　　 有人掛著耳麥，手卻不停拔點顯示屏；有幾聲咳嗽斷斷續(xù)續(xù)，從鄰邊座位傳來。愛美的女人撕開面膜，輕撲在面上補水。潘朵也不例外，手臉都沒閑著。
　　 葉之還要不時起身，從放在頭頂上儲物箱里的包里拿放她的東西，什么零食，什么電池，什么平板……雖舉手之勞，但不勝其煩。
　　 還指望你我將來老了照顧我。潘朵不高興，用力掐他的大腿。做夢吧你。打斷葉之看書，他可沒好氣。
　　 誰擴散一朵云的模樣，輕盈如詩。
　　 葉之也喜歡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游走。他曾經(jīng)一個人登過武漢市郊所有叫得了名字的山峰。一個人坐在山巔發(fā)呆，一個人在酒店的黑夜長廊，一個人思考前行的方向。如今，即使佳人在旁，他也要留獨立空間。
　　 離天空最近的陽光比平常愈發(fā)明亮，它改變了云朵的色彩，卻改變不了它的方向。在云端飛翔的人內(nèi)心活動更加活躍，敏感的更加敏感，脆弱的更加脆弱。
　　 他們的關系應當是這樣了，想要改變可沒那么容易了。當葉之一個人在書房自得其樂時，他對潘朵的問候就是顯而易見的敷衍了。
　　 誰在云端表達，在最高點呼喚愛。
　　 八個小時后，到達中轉(zhuǎn)站。要倒四個小時時差，興奮的葉之卻感覺不到，潘朵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在她最喜歡的化妝品柜臺逛一圈后，在椅子上躺著打瞌睡了。在迪拜機場要借留三個小時，再向第一站巴塞羅那飛行。
　　 只有兩個小時活動時間，他們買了甘栗仁小袋和poloT恤一件。與機場的工作人員和售貨員交流時，葉之單個吐出有限英文單詞方式，挺是可笑的。原來，掃描你的登機牌不是減稅，而是收集游客來源。
　　 世界最高大廈迪拜塔沒時間登上去，否則葉之最高點愛的呼喚又要創(chuàng)記錄了。站在登機通道上看到前方一棟高樓，不確定是不是，隨手拉到最大焦距拍了一張，效果不佳刪掉了。想起去年從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sky94上寄給潘朵的明信片，她竟藏在保險柜里。
　　 如果你留意到前方的微亮，你就知道前路有多光明。
　　 中東沙漠漫天，卻沒有見到渾濁的塵土飛揚。而所謂的奢華，也并不如野草般恣意張揚。迪拜機場外形簡潔色彩明快，由東向西一字鋪排開來。逛免稅商店，不需曲折彎繞。
　　 離開時，潘朵說，你看到?jīng)]，裹得嚴實密不透風的阿拉伯女郎和歐洲露乳大尺度開放的女人，他們一并在你面前晃蕩，你什么感覺？我沒看到啊，葉之有點失望。不必失望，再打望一下唄。
　　 葉之還算年輕，沒有物質(zhì)上不切實際的野心，而非物質(zhì)上卻野心不小?？瓷先]什么能阻止他熱愛生活和享受生活，熱愛他熱愛的生活，享受他享受的生活。
　　 你看太陽明亮，風撩著云朵。蔚藍色的天空里，恍若有歌聲飄——興許是最動聽的云之歌。
　　
　　 三、自由的，不自由的
　　 時差沒算過來，也還沒倒過來。巴塞羅那這邊廂，早上在寧靜中醒來，你也成了寧靜的一部分。
　　 拉開紅黃色相間條紋窗簾，滑道走過左邊的聲音輕脆。葉之向窗外右邊望去，低矮的山在晨曦中依稀呈現(xiàn)，有低矮的房子從山腳爬到山腰。天亮前的狗叫聲還算親切，汽車過馬路的聲音也不討厭……和微亮的光線一起，從窗外傳進來。
　　 葉之和潘朵用過面包咖啡早餐后，在酒店大廳上網(wǎng)，向早晨問好，向家鄉(xiāng)問好。——武漢那邊廂，已是沉悶的下午，朋友們在沉悶中幾昏昏欲睡吧。
　　 時間你終于慢下來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當?shù)貢r間九點，葡萄牙司機準時出發(fā)。這個南歐青年，穿著藍白色襯衣，與天空一般明凈。他和大家沒什么交流，只是點頭招呼或簡單hello。他將與大家一起度過五天。正如導游所說的，歐盟勞動法規(guī)定嚴格，司機每天連續(xù)工作不能超過12小時。每開兩三個小時，必須休息一會。且不能連續(xù)超過五天，五天之后由新司機頂替。
　　 來到圣家堂，天才高迪出品。必須遠遠仰視這座建筑，她才能全景進入相機。相機與圣家堂之間，隔著一片湖，湖水綠泛黃，見不到倒影。
　　 這座“為上帝而建的房子”，只有開工沒有完工，葉之想起圣經(jīng)一句：“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br />　　 一路上，各種各樣的咖啡吧，在街邊隨意擺開。三三兩兩的人，坐在街邊聊天。一個人或沉默，自由閑散的氣息，混在咖啡香味里，這是時間的趣味。巴塞羅那讓很多人來到了這里，就再沒有離開過。這里其中的某一個桌子旁，或許坐過天才設計師高迪，他頭腦里的構思，在咖啡流淌的織體中構成不規(guī)則的圖形。
　　 你能發(fā)揮你的天才，必須有這樣的土壤。
　　 很難說工作是否合格，只是自己不承認而已。葉之在從巴塞羅那去瓦倫西亞的路上想。道路兩旁是淺綠色的山和松稀的民宅，沒有工業(yè)廠房，沒有廣告牌。下午的天空正藍，幾片白云在天空一動不動，像無家可歸的孩子。
　　 仔細想下去，工作毫無起色。你又投入了多少，還在意回報多少。同事們大多也很努力，但有勁卻使不上。
　　 漫步在蘭布拉大街，它是一個大舞臺。有街頭藝術家自身穿上夸張色彩的衣服，連動作也是夸張的。葉之給一個穿白色衣裙的藝術家拍照時，沒一歐元的零錢就沒給，他指指點點，似乎沒收小費不高興。他不高興的不是乞討，是你沒尊重他的勞動。而他給另一個穿金色的女藝術家拍照，她卻很安靜地看著你，樣子一點也不在意。
　　 在與大街垂直的一個小巷口，有幾個身著黑色奇妝異服的年輕人蜷縮蹲在一旁。一個男人雙眼不友好地瞪著葉之，一個女子釘著鼻環(huán)用憂傷曖昧的眼神望著他，他既有點磣得慌又有點空落落，轉(zhuǎn)入另一條小巷，快步走開了。
　　 一個小女孩安靜坐著，她的母親滿眼愛意看著，一個長發(fā)男子街頭畫家正在作畫。在一個夏日的正午，這不正也是一幅畫。
　　 泰羅尼亞廣場大方漂亮，草坪綠茵茵，綠樹呈蔭蔽。幾只鴿子在綠樹上散步，枝條晃悠彎成友好的曲線；有幾只在葉之腳旁閑蕩，他一跺腳想嚇唬它們也不怕不離開。
　　 導游一路上盡興講解，巴塞羅那人的驕傲，驕傲的資本猶在。他們想脫離西班牙獨立，但歐盟不同意，不經(jīng)過公投一開始就否決。如果離開歐盟，一些利益便享受不到。在一些大樓陽臺上還掛著黃色底色的一個藍五角星四條紅豎條紋圖案旗幟的是支持獨立的，沒掛的是中立或反對的。至于比例，一半一半吧。
　　 我們能夠挽救經(jīng)濟，卻不去拯救人們。而人是理應擺在最優(yōu)先順位的，無論他或她是誰、身在何地。
　　 果然，離開圣家堂時，兩邊馬路高樓陽臺上有掛著旗幟的，與其它綠色的遮陽板對比鮮明。但那些掛著的旗幟從去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管，直到破了爛了也還掛在那里。
　　 這里的自由之風清新，連海水也是自由的，如同從地中海吹來的海風，一路吹過來，一點阻礙也沒有，吹遍整個西班牙大地。
　　 在山頂，彈吉他賣CD的小伙子，潘朵和他用英文簡短交談，葉之示意不必買，小伙子微點頭吉他彈奏的曲子也沒不高興。在俯瞰整個巴塞城的山坡上，進入鏡頭的鴿子與青年，一起做鬼臉，他們簡單，他們閑適，和艷陽一起微笑。
　　 ——有的人卻在偷懶，或天生如此，喜歡把目光投向遙遠的過去或設想遙遠的未來，他以為過去是輝煌的，未來是美好的。就是不知道，今天該干嘛。
　　 曾經(jīng)的所謂輝煌反復念叨幾次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說起，好像他也意識到了：過去說得越多越好，越反襯現(xiàn)在的不濟不堪。
　　 過去已不存在，未來更不存在。現(xiàn)在必須去做，一定要做到。只有你做到了，你才會自由。
　　
　　 四、清水洗過的星星
　　 下午去格拉納達的路上，葡萄牙的車壞了。前天換了個新司機，年齡比前司機大一點，樣貌差不多，除了梳子在這個司機頭皮上無路可走，大伙滿腦子里惦記著沿途的風景和商場里的商品，倒沒在意他們有什么分別。這就是人啊，其思維和局限。葉之在拍旅行車時順便把他也帶入鏡頭，回頭翻到那張照片時記住了他。但大伙對他的評價不高，說沒前司機熱情細心，葉之卻不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