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不大，江南景色，細雨延綿。
　　 除了百度上可以搜索到的名勝古跡外，我還知道很多只有當?shù)厝瞬攀熳R的小巷、餐館以及一些風土人情。我與快車司機聊天，聊這座城市以及這座城市里細碎的事情，司機師傅詫異地問：“聽您的口音不是當?shù)厝?，來這里多久了？”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
　　 司機師傅識趣地沒有繼續(xù)話題。我猜想，他心里會瞬間呈現(xiàn)一個俗套的故事結(jié)構(gòu)：網(wǎng)戀-奔現(xiàn)-上床-分手；亦或是：網(wǎng)戀-騙錢？
　　 我開始沉默，車窗外景色齊唰唰朝后退去，腦海里往事一幀幀向前涌來。
　　 是的，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城市，我知道在月光廣場東面沿小巷往前走有一家叫做“幺娃”的川菜館味道特別棒；我知道口腔醫(yī)院旁邊有一家東北餃子館，到了吃飯的時間，常常要等個吧小時才能就餐；我知道一個叫做鷹嘴的崖邊，那里地勢平緩，是個釣魚的好場所；我還知道一個叫做“狀元府邸”的小區(qū)在江的北面，因為，他就住在那里。
　　 與他在網(wǎng)絡相識純屬偶然。
　　 曾經(jīng)，我習慣寫一些無病呻吟的文章，自覺是發(fā)泄情緒的途徑，寫完就如同在窗外潑了一盆臟水，把淤積在胸口的東西丟出去就完事，并無要成為“文字”戰(zhàn)線一員的奢望。
　　 偏巧，寫的一篇小文章被表叔看到，他當即推薦我參加一個“紅梅詩社”的社團。“紅梅”兩個字我是嫌棄的，俗氣又落伍，但又礙于表叔情面，硬著頭皮加入了一個微信群。這個社團的社長是一位出過幾本詩集的女人，據(jù)說得知前夫出軌后，沒有爭吵，果斷把所有財產(chǎn)劃歸自己名下，然后堅決地離婚，并在工作之余成立這個詩社，以“紅梅”的傲骨之風寓意自己的堅強不屈。
　　 詩社已經(jīng)成立幾年，在當?shù)氐奈膶W圈里小有名氣。網(wǎng)羅了幾十個同類人，有知識有文化的中年婦女居多，說起話來老套客氣，寫得文章也以勵志類為主，雞湯左宜右有，讓本來不求進取的我倍感不適。我突然悟道，女人的堅強如同一幢裝飾華麗的房屋，在富貴的浮華表面下，其實難掩鼠屎污羹踐踏過的痕跡。
　　 我行我素的野丫頭和白雪陽春的文學社在彼此陌生的灰色背景下交錯延綿。群里時不時有人將自己發(fā)表的作品分享，然后就是其他人一股腦的贊揚與吹捧。我在眾多閱讀者中不顯山不露水，默默關(guān)注新的文章，但從不發(fā)言。
　　 八月的一天，社長邀請一位叫做“採秋”的網(wǎng)友加入，并在群里給大家隆重介紹：“採秋”老師目前擔任南方一家報刊的主編，是從我們這片土地走出去的青年作家，這次肯屈尊加入社團指導我們工作使整個社團蓬蓽生輝，是我們的榮幸，希望大家多提交作品等等。
　　 “原來是老鄉(xiāng)？”我心里嘀咕著。
　　 一撥“啪嘰啪嘰”聽不到聲音的掌聲過后，“採秋”老師也謙遜地表達自己加入社團的目的：想為本土的文學社做出些卑微的貢獻。
　　 切！什么叫“為本土的文學社做出些卑微的貢獻”？裝腔作勢！看到群里客套的接龍，我不再理會。
　　 我當時被誤入婚姻的死黨拉出來喝酒，樓下的大排檔，兩個半老不老的女人，點了鮮黃瓜、小番茄、花生米、田螺等幾個時令小菜，要了幾瓶大烏蘇，她喚我出來的時候說：“今夜不醉不歸?！蔽艺f“好！”
　　 我知道她又遇到了問題，很嚴重的問題，關(guān)于家庭。
　　 作為死黨，我的職責就是任由她發(fā)泄，然后陪她買醉。至于選擇，我一貫是尊重她的立場，她愿意隱忍就隱忍，愿意反抗就反抗，成年人做事總是有自己要顧慮的東西，我理解她，無論她怎樣選擇，我都是她唯一的支持者。
　　 我還沒有步入婚姻，不明白婚禮上的信誓旦旦為什么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宿怨深仇？我曾經(jīng)問過她：“你們還相愛嗎？”
　　 “狗屁的愛！全是騙人的鬼話！”那是他們夫妻第一次吵架后她給我的回答。
　　 從戀愛到結(jié)婚，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并且見證了一段感情從開花結(jié)果到零落成泥，只是短暫的幾年而已。我拾掇起她生活中摔得細細碎碎的故事慢慢回味，漸漸地對愛情有了看法，也暗自慶幸沒有被花言巧語騙了去，在死黨感情的熔爐里，我修煉了一雙火眼金睛，看到的全是虛情假意，虛與委蛇。
　　 喝醉的感覺不好受！那一夜，我先是抱著馬桶嘔吐，又是踉踉蹌蹌回到床上，然后就是天旋地轉(zhuǎn)地仿佛在太空遨游！都說“醉鬼心明白”，其實這句話有失偏頗，我認為酒本身是“記憶喚醒劑”，喝得越多，逝去時光里的一幀幀畫面就恢復得越多，像球幕電影似的，從四面八方朝你涌來，沖擊著你回到刻骨銘心的記憶里，然后在白馬素車中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后晌，一聲響雷把我從夢中拽了出來。屋黑如夜，我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感受電閃雷鳴，聽暴雨憤怒的聲音，瘋狂得像魔鬼！
　　 許久，我使勁按了按太陽穴，問自己：“這個世界怎么了？”隨后又搖了搖頭，喃喃自語：“我怎么知道?”
　　 起床熬了碗小米粥，算是養(yǎng)胃?；叵肫鹱蛲硭傈h的哭訴，想寫一篇文章的欲望突如其來，隨即打開電腦，以第一人稱的敘述的方式，截取她婚姻中不能容忍的幾次傷害，描述了一個悲慘的“我”，最后以輕淺一笑與婚姻告別作為的故事的結(jié)尾，題目俗氣地取名為《涅槃》。
　　 寫完之后心里一陣暢快！旋即在群里發(fā)布。
　　 晚上的時候，那個叫“採秋”的主編主動加我，備注里說想探討《涅槃》這篇文章，我卻而不恭，只能同意。
　　 簡單地問候之后，切入正題。
　　 “您這篇文章錯別字很多。”他客氣地說。
　　 錯別字？我以為他加我是與我討論婚姻家庭的問題，沒成想是錯別字。
　　 “您寫文字的感受是什么？”錯別字對于我來說是件可以忽略的小事，我渴望讀者關(guān)注的是婚姻問題，我不打算和不懂我的人說話，所以我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釣魚似的反其道拋給他一個問題。我暗自思忖，如果他回答我，我就繼續(xù)和他聊天；如果他覺得我不可理喻，我正好懶得理他，主編又如何？遠在十萬八千里。
　　 “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文字的影響力是巨大的。”他連用兩個“巨大”說明文字的重要性。
　　 “然后呢？”我漫不經(jīng)心地追問。
　　 “所以作者應該尊重每個文字?！彼?。
　　 “寫字對于我來說，無異于妓女出賣自己的身體。不同的是，寫字的出賣的是自己的靈魂。每一個字都是作者靈魂深處的寫照，我寫的文章從來不看第二遍，與其說是懶惰，不如說是自己不想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您指的文字及文字的影響力，我認同，但那些是作家的使命，文字于我，就像去喝一次酒一樣，發(fā)泄的途徑而已。我說完這些，您應該知道我的文章有錯別字的原因了吧？”我一股腦敲出一段文字發(fā)過去，為自己的錯別字狡辯。
　　 “寫字的出賣的是自己的靈魂？為什么用出賣兩個字？”他問。
　　 “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我看到電腦上反復出現(xiàn)“對方正在輸入”，卻遲遲沒有發(fā)出信息。
　　 “冒昧地問一下，這篇《涅槃》是您的親身經(jīng)歷嗎？”良久，他問。
　　 “親自感受到的?！痹诰W(wǎng)絡上我習慣于模棱兩可，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很欣賞你能戰(zhàn)勝自己。但是，文字不止是發(fā)泄的工具，它像爐中的火，我們從人家借得火來，把自我點燃，而后傳給別人，以致為大家所共同。”採秋說。
　　 “您見解獨到?！蔽乙宰羁斓乃俣让ご蜻@五個字，末了，還找個豎著大拇指的，表示很棒的圖片發(fā)過去。
　　 “這個不是我說的，是法國大文豪福樓拜說的?！彼忉尩健?br />　　 我一陣尷尬，沉默不語。
　　 “你與他相似！”他接著說。
　　 “我？”我詫異。
　　 “是的，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的時候，完全讓自己沉浸在故事里，他曾在宣稱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他自己。尤其是這部書結(jié)尾的時候，他設(shè)計女主角服毒自殺。女主角吞下毒藥的那一刻，作者自己全身抽搐高喊難受，感覺自己“滿嘴砒霜”的味道，仿佛中了毒。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高峰體驗”就是作者與自己筆下被創(chuàng)造者感同身受，互為一體，寫到那個程度就是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你說寫字是靈魂的出賣，其實如出一轍?！?br />　　 我有些恍惚。我只是借文字發(fā)泄，而他站在文學的高度給我定位，我有些受寵若驚。
　　 “但是，你文字里表達的又感覺不像是你。”
　　 謊言不攻自破。他能讀懂我，我有些感慨。
　　 我不想出賣死黨，但又無法解釋當前，糾結(jié)一陣，心想，他雖是本地人，但遠在南方工作，對于家鄉(xiāng)的事情能知曉幾分？和一個陌生人交談，遠比和一個熟識的朋友交談安全的多。
　　 我索性把死黨的經(jīng)歷托盤而出。
　　 聽完我的敘述，他說：“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無奈。”
　　 我驚訝于他的觀點，不指責、不謾罵、更多的是一份無奈的理解。我承認，我對這個陌生人瞬間產(chǎn)生了好感。
　　 接下來的日子，平平淡淡。有時候採秋看到好的文章會發(fā)到群里共享，我依舊默默關(guān)注，從他對文章的評判里學到不少文學知識與寫作技巧。有一次，他提議大家做個游戲，要求大家自己設(shè)置一個情景，用含有“秋”的8個以上成語寫一篇小文章，要求語境創(chuàng)設(shè)合理，用語準確得體，300字，3天內(nèi)完成。
　　 我以“一葉落知天下秋”為開頭，先后穿插了“秋水芙蓉、秋月華星、秋水伊人、暗送秋波、秋波盈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望穿秋水”等幾個成語，最后以“貽笑千秋”收尾，寫了一個女子秋天里落寞的 、被人嘲弄的愛情。
　　 文章沒有提交至群里，只是私信發(fā)給採秋。不知從何時起，我習慣于直接把發(fā)泄出來的文字發(fā)給他，得到他的肯定，我才有勇氣讀第二遍。
　　 他看過之后給了些建議，我悉心接納。接納的同時，我拋出一個疑惑：“老師，您那么喜歡秋？”
　　 他沉默良久，說：“我小時候常去大姑家，就在清平路東頭，大姑家鄰居有個女孩子，叫若秋?！?br />　　 簡簡單單一句話，一個故事就已經(jīng)應運而生。
　　 “若秋？你喜歡上了那個女孩子？”我詫異地問。
　　 “是的?！?br />　　 “她很漂亮嗎？”
　　 “那時候她長得黑黑瘦瘦的，只是那雙眼睛燦若星辰。長大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我如她那樣明亮的雙眼?！备糁聊?，我能感受到採秋已經(jīng)回到那個遙遠的年代。
　　 “你們青梅竹馬？”我有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
　　 “沒有，我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那個時候，只要放假，我就纏著媽媽帶我到大姑家玩，其實就是想看見她。只要站在遠處看到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就可以開心一整天。”
　　 “你們不能一起玩耍？”
　　 “我和表哥表弟玩，她則和鄰居的女孩子在一起，各玩各的?！?br />　　 “她知道你喜歡他嗎？”
　　 “她應該知道。我們雖然在兩個圈子玩，但目光時不時總會在空中相遇，那種碰撞的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幸福又美好，我想我們是懂彼此的。我堅信她也喜歡我?！?br />　　 “后來呢？”
　　 “后來，大姑搬了新房，就再也沒有見過?！?br />　　 “城市不大，難道你不想去找她？”
　　 “想過，也去找過，去過幾次都沒有見到她，再后來聽大姑說她們家也搬遷了，這座城市雖然不大，但是我們就再未謀面，再后來，我們?nèi)疫w居南方，更是折斷了思念?！?br />　　 “你的網(wǎng)名也是因她而起？”
　　 “是的，她出生在秋季。”
　　 “你加入這個群的目的是為了找到她？”
　　 “應該是?！?br />　　 “找到了你想怎樣？”
　　 “我就是想再看一看她，其實我知道不可能找到的?；蛟S她已經(jīng)去了其他城市?！?br />　　 我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為他那從未發(fā)芽，但仍在成長的荒蕪的愛情。
　　 “如果我是那個女孩子，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是那個女孩子，你會怎樣和我相處？”我試探著問，我不想一段感情就此落下帷幕。
　　 “哈哈哈哈~”他大笑。
　　 “如果你是那個女孩，我就開始追你，和你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彼芘浜系卣f。
　　 “你叫我若秋？”
　　 “嗯?！?br />　　 “我叫你什么？”
　　 “那個時候大家都叫我大志，你就叫我大志吧？”
　　 “大志？”
　　 “嗯！”
　　 很默契地，彼此同時發(fā)了個笑臉。
　　 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他童年里的那個若秋。
　　 整整一年，我沉浸在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里，他的溫柔體貼如同一張舒適的床，讓我賴著不舍離開，他總會和我提起童年的點點滴滴，比如第一次看到若秋時的心情，若秋如燕子般輕盈的身影，找不到若秋時無邊的落寞，以及多年來壓抑在他心底的種種思念，他講的時候，我完美地配合，他常常說：“我是真真正正地回去那個年代了嗎？”
　　 “你當然是真真正正回去那個年代了??！”
　　 每每此時，我們總會默契地發(fā)個笑臉。
　　 僅此而已，我們沒有靠近，沒有遠離，小心翼翼地站在天平的兩端，確保絕對的平衡，我像獵狗似的挖掘他的工作和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知道他每天做什么、吃什么、甚至想什么，我像他的影子一樣，掛在他的身上，卻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突然有一天，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的冷漠與遠離。
　　 我決定先發(fā)制人：“你有難言之隱？無妨，我們，只是一個游戲而已。”
　　 “對不起，我們以后可能不會再聯(lián)系了。”
　　 “？”我驚訝萬分。
　　 “若秋，感謝你的配合，讓我吐露了壓抑在我心底多年的思念。這思念，如同潘多拉盒子里的貪婪、虛無、痛苦等等糾纏著我，我始終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后來，妻子決定去美國進修一年，雙方冷靜思考了未來?！?br />　　 “結(jié)婚了？”我屏著呼吸，淚水泛濫至胸口。
　　 “是，還有一個孩子?！?br />　　 “然后呢？”我問。
　　 “若秋，感謝你！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我心中的那個若秋了！她或許已經(jīng)嫁為人婦，或者已為人母，和你相處的這一年，我逐漸從那雙水汪汪的大眼中走了出來，我決定重新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與我妻兒共度余生，她是個很好的女人，我很后悔辜負了她這么多年?！?br />　　 “如果我是真的若秋，你會怎樣？”我不死心。
　　 “怎么可能？即使你是真的若秋，又能怎樣？我已經(jīng)成家多年，有可愛的孩子，即使我愿意，你愿意嗎？”
　　 我無可辯駁。
　　 採秋，就像一尾被放生的魚，一頭扎進水里，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日子重歸平靜，文字于我，也是形同陌路，我再也沒有用文字發(fā)泄的沖動，我退出了那個文學社。死黨半年前已經(jīng)離婚，我們再不去用酒精買醉，倒是常常相約去踏月登山，把最純凈的愛獻給天造地設(shè)的大自然。
　　 兩年后，單位通知我去南方參加一個會議，地址是他的城市。
　　 我終于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坐在車上細細欣賞著這個城市的一切，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空氣，為了避免尷尬，我對師傅說：“師傅，放一首歌，可以嗎？”
　　
　　 我多想再見你
　　 哪怕匆匆一眼就別離
　　 路燈下昏黃的剪影
　　 越走越漫長的林徑
　　 我多想再見你
　　 至少玩笑話還能說起
　　 街巷初次落葉的秋分
　　 漸行漸遠去的我們
　　 若一切 都已云煙成雨
　　 我能否 變成淤泥
　　 再一次 沾染你
　　 若生命 如過場電影
　　 Oh 讓我再一次 甜夢里驚醒
　　
　　 當音樂的旋律緩緩鋪排過來，我的過往，我的愛情都如同窗外云煙，轉(zhuǎn)化為細密的雨絲。
　　 死黨打來電話：“若秋，落地了嗎？到酒店沒有？你開完會就趕回來哈，你不是一直想去亞丁嗎？我已經(jīng)預定了去亞丁的機票，為你慶祝30歲生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