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八十年代中期，侯德健的歌，讓還是少年的我著迷。滄桑低沉的聲音，似是在審問一個迷茫的心靈。就因為這首歌，我喜歡上了陶淵明。于是去讀《歸去來兮辭》《五柳先生傳》。
　　 當(dāng)時的感覺只是語言質(zhì)樸，文短意深。直到后來讀到歐陽修“兩晉無文章，惟《歸去來兮（辭）》而已”的評價，才知道我無意間邂逅的竟是兩晉最美的文章。
　　 兩篇文章都不長，“傳”更像是“辭”的注釋，讓人容易理解“胡不歸”的精神根源。只是難以理解“傳”中“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含義。一位寫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詩句，能用平實、淺顯的文字準(zhǔn)確表達(dá)淳樸、灑脫情懷的人，對讀書，怎么會不求甚解呢？
　　
　　 一
　　 陶淵明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沒落了。雖然曾祖陶侃做到大司馬，掌握過一定的權(quán)力，但在講究出身和門第的晉朝，卻一直不為掌權(quán)的士族認(rèn)可。陶侃的兒子不僅沒能繼承父親的謙謹(jǐn)和實干，甚至還為爭取爵位的繼承而內(nèi)斗，只有陶淵明的祖父做到了太守，而其父親則是默默無聞了。
　　 還沒享受先輩帶給的殷澤，就早早承受了喪父之痛。還在陶淵明八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四年后，庶母又去世，給陶淵明留下了一個小他三歲的妹妹。
　　 陶家園、西疇、南里，陶家倒是還有幾塊田地，可陶淵明還小，家中缺少干活的人，陶淵明的母親只能帶著兒女寄居到娘家。那時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已經(jīng)過世，但家中的藏書還在，而且生活也算富裕。吃住在姥姥家，陶淵明還算衣食無憂。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他是按傳統(tǒng)接受儒家教育。時人都在清談玄學(xué)，讀本《離騷》就開始標(biāo)榜自己。只有陶淵明在認(rèn)真地博覽群書。他讀書，不是要拿來炫耀，而是努力去理解作者創(chuàng)作的本意。每當(dāng)對書中的意旨有所領(lǐng)會，就會欣然忘食。他自己所作的詩文，也都是心境的自然流露，很少尋章摘句的掉書袋。
　　 儒家書籍之外，陶淵明也喜讀老莊，山海經(jīng)，尤其羨慕荊軻、程嬰、杵臼等的俠義之行。
　　 從母親的口中得知，外祖父是個超然物外，深得酒中真趣的名士。懷著對親人的仰慕，陶淵明為外祖父寫了傳，傳記中，他對外祖父的評價是“好酣酒，逾多不亂；至于忘懷得意，旁若無人”。
　　 陶淵明長大后和母親回到了陶家莊。不知是否受了柳亞夫的影響，軍人出身的陶侃曾在軍營中廣種柳樹。也許是為紀(jì)念祖輩的功績，陶家莊外就種了五顆柳樹。
　　 家里沒有仆人，很多農(nóng)活陶淵明都自己干。曾祖的事跡深印在陶淵明的腦海里，常常鼓勵著他，此時的陶淵明已是“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心中有著遠(yuǎn)大的志向，倒不覺耕作的勞苦。只是，與當(dāng)下流行的清談之風(fēng)格格不入，陶淵明也不想太早踏入仕途，更愿意先留在風(fēng)景秀美的家鄉(xiāng)。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里耕作，于閑暇的時間讀書。亦耕亦讀，確不失為一件樂事。況且還有琴有酒。獨坐幽篁里，在清越的琴聲中和古人對話；幾杯濁酒下肚，于微微的醉意里尋覓外祖父的飲酒之樂。陶淵明可能還沒發(fā)覺，在自己追求建功立業(yè)的身上，多少還帶著些外祖父的影子?？上兆舆^得寒酸，酒，多數(shù)時候就成了奢侈品。
　　 雖閑居在家，畢竟有陶孟兩家先祖的光環(huán)，更何況還博學(xué)多才、善寫詩文，灑脫不羈的行為也跟當(dāng)時的士林合拍，才二十幾歲的陶淵明已是朝野皆知的名士。
　　 耕讀、詩酒之外，陶淵明也在觀察自己所處的時代，思索自己想要的人生。時局太亂，傳統(tǒng)豪門勢力與新興貴族勢不兩立，土地囤積在豪強手中，貧窮的底層人民多淪為佃戶而生活窘迫。民不聊生，農(nóng)民起義頻發(fā)，軍閥割據(jù)，皇權(quán)弱化。是隱還是仕？是獨善還是兼濟呢？
　　 九月九，妹妹出嫁后的一個重陽節(jié)。站在黃菊盛開的菊圃里卻無酒可喝，聽著天上大雁的鳴叫，陶淵明的思緒卻飛到了家里的開支上。祖上留下來的積蓄已經(jīng)耗盡，親友的接濟也逐漸不支。
　　 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
　　 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
　　 韶華易逝，自己卻一事無成，現(xiàn)在是連買酒的錢都沒有了。最讓陶淵明心中隱隱作痛的，是出身名門的母親，還一直跟著自己過苦日子?？磥?，只能出仕做官了。去掙錢養(yǎng)家，也為能建功立業(yè)，讓陶家再次興盛起來。
　　
　　 二
　　 公元393年，二十九歲的陶淵明去江州刺史王凝之處謀了一個祭酒的差事。江州第一任祭酒是王凝之的父親王羲之，祭酒也可說是江州的實權(quán)人物。
　　 為完成勸農(nóng)的職責(zé)，陶淵明寫了《勸農(nóng)》詩：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舜既躬耕，禹亦稼穡……
　　 卉木繁榮，和風(fēng)清穆。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桑婦宵興，農(nóng)夫野宿……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
　　 將勞累卻快樂的田園生活描繪得生動，把勸農(nóng)勤耕的希望表達(dá)得殷切。曾經(jīng)躬耕于隴畝，思慕著上古農(nóng)耕生活的陶淵明，用歡快的語言描摹的這幅農(nóng)耕圖，已帶了理想中桃花源的影子。
　　 可惜，含著金鑰匙出身的王凝之卻看不起出身寒素的陶淵明，二人關(guān)系并不融洽。當(dāng)時叛軍孫恩的勢大，不時擾亂江州。面對叛軍的威脅，王凝之不去整飭軍隊，卻獨斷專行地迷信起五斗米教，想著用鬼兵去平叛。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不能兼濟天下，那就先獨善其身，至于光宗耀祖，只能再找合適的機會。陶淵明果斷地辭職回家。
　　 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兒子，第一位夫人卻因病故去。好在新娶的夫人善解人意，還能幫著陶淵明下地干活。耕種、書琴、詩酒之余，就去侍弄東籬的黃花，陶淵明的日子過得安逸，江州又幾次派人來請去做主簿，他都堅持著沒有答應(yīng)。
　　 皇權(quán)沒落，朝廷的實際控制者不時變換。陶淵明在東籬把酒賞菊的時候，各路諸侯正忙著起兵討伐新的當(dāng)權(quán)派司馬道子。最終，桓溫的兒子桓玄取得勝利，成了新的挾天子以令諸侯者。他隨即向陶淵明拋出橄欖枝。隱居四年后，33歲陶淵明應(yīng)桓玄邀請到荊州做了參軍。
　　 不過陶淵明很快發(fā)現(xiàn)，桓玄的最終想法是要做皇帝。但陶淵明已經(jīng)不能或不敢辭職?；感荽?，自己家中母老子幼，一家人要養(yǎng)活，他不敢意氣用事了。好在，桓玄招攬?zhí)諟Y明的意圖也只為搏個愛賢之名，并不逼他去寫公文，也不讓他寫歌功頌德的文章。身在軍營，陶淵明的心卻已回到園田居。熬到401年冬天，因母親去世要回家丁憂，陶淵明才終于名正言順地離開桓玄，遠(yuǎn)離了自己厭倦的政治漩渦。
　　 402年，桓玄舉兵攻入東晉首都建康，自立為楚。不過，劉裕隨即在京口起兵，把桓玄打得一敗涂地，桓玄被殺。陶淵明因在家中躲過一劫。
　　 404年，起身于尋常巷陌的劉裕邀請?zhí)諟Y明做自己的參軍。出身寒微，卻有雄才大略，陶淵明一直比較欣賞劉裕，而且自己也正在為已是不惑之年還無所作為而焦慮，既然機會來了，那就再次出仕吧。
　　 其實，面對著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時局，陶淵明內(nèi)心已非常清楚，不管是否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自己終是要回歸田園的。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安帝死了，說是不小心喝了毒藥。司馬德宗被推舉即位，稱為恭帝。只是司馬德宗很快提出，要把皇位禪讓給劉裕。陶淵明算是明白，自己還是看錯了人。對陶淵明，劉裕更是心知肚明，喜好詩文卻從不言時事，心中不滿也不會明確表達(dá)，因為對自己沒有威脅，他還是能夠容忍的。當(dāng)劉裕開始剪除異己時，他沒有因為陶淵明曾經(jīng)跟隨桓玄而向其舉起屠刀。不過陶淵明是不想再等了。任參軍的第二年3月，陶淵明就上表辭去職務(wù)，回到園田居家中。
　　 回到家中幾個月，陶淵明就感受到了生活的壓力。家中存糧已盡，又好久不能喝上酒了，不得不重新為稻粱謀。因為有300畝官田可以歸自己耕種，陶淵明接受了叔父陶逵的介紹，去任彭澤縣令。而且，這是個自己能做主的差事，陶淵明也想試試自己獨當(dāng)一面的能力。
　　 安心做了八十一天的彭澤令?？上?，因碰到一個貪婪的上官要來檢查工作，陶淵明還是辭了彭澤令。《晉書?陶潛傳》記載：
　　 “（陶潛）素簡貴，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終于想明白，以前出仕的想法錯了，爾虞我詐，迎來送往的官場不是自己能夠適應(yīng)的，那仍舊回家去。
　　
　　 三
　　 “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做出了順應(yīng)內(nèi)心的決定，一切都變得輕松。雖然三徑就荒，好在松菊猶存。歸隱后的陶淵明給自己改名為潛，他是真的要回歸田園了。
　　 心中了無牽掛，日子就過得舒心。斜倚在南窗下，看天邊的云卷云舒，徘徊在樹林之中，聽倦飛的林鳥回巢；學(xué)著鄰居老翁的樣子，拿根拐杖去園中游玩，站立、徘徊在孤松之下，思考自己的人生，離開了又回去扶??；不再厭煩親戚之間的絮絮叨叨，更喜歡去撫弄閑置已久的古琴；春天來了，到西疇的田間查看一下稻禾的長勢。無事的時候，就架一輛有布篷的小車，走過那高低不平的山丘，登上東皋發(fā)一聲長長的吟嘯，也或劃一條小船，去探尋那幽深的溝壑，面對著清清的溪流賦詩。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知天樂命就是了。人生，就是要順應(yīng)自然的節(jié)律，即使行進(jìn)在生命的逆旅途中，又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歸去來兮辭》是一個分界點，從此之后，陶淵明的詩中再沒有了不平之氣。有的只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勤奮勞作；有的只是“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安然生活。
　　 心中安然，處處就都是桃花源。只是，陶淵明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還是不夠多。雖然有幾塊田地，趕上蝗災(zāi)澇旱，還是有揭不開鍋的時候，不過陶淵明卻并不以為意。那就去找親朋借點糧食，順便還能討杯酒喝。
　　 又是一年九月九，東籬下的菊圃中，陶淵明滿手把菊，正愁無酒之時，曾與陶淵明同在劉裕手下為參軍的江州刺史王弘帶著酒來了。黃色菊花的溫暖氣息讓人難以釋手，朋友送來的美酒更讓人大為釋懷。陶淵明喝了個痛快。
　　 也有討厭人物。后任江州刺史檀道濟也親自來到家中，勸陶淵明出仕去保已取代晉、建立了宋的劉裕。陶淵明以年老為由拒絕。檀道濟要送他豬肉和大米，也被陶淵明堅辭。檀道濟放下東西走后，陶淵明把那些東西都扔到了門外。
　　 年輕的好友顏延之要到始安郡任太守，路過陶淵明隱居的南里。在南里盤桓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去拜會陶淵明，每次去，二人都會酣飲至醉。分手的時候，顏延之留下兩萬錢。陶淵明沒有拒絕，把錢存到了酒家，算是解了自己的無錢喝酒之憂。
　　 當(dāng)然，飲酒只是寄托，陶淵明并不是完全沉醉其中，他時時都在反思自己的人生和每個人都得面對的死亡。飽讀詩書，卻過了個潦倒的人生。而且，還有個飲酒不能盡興的遺憾。好在還能迷途知返，回家隱居。死倒是沒什么可怕的，離開人生的客棧，永久回到本宅之中罷了。親戚或許還在為自己的離去帶著一點悲傷，他人卻已在放聲高歌。人總得把自己的身體托付給山阿，歸于自然之中，那就：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
　　 把儒家、莊子和佛家的思想融會貫通，用樸素的語言表達(dá)著抱樸任真、順應(yīng)自然的想法，陶淵明早看透生死，心已如明鏡般澄澈。
　　
　　 四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币蕴諟Y明為師，李白飲酒作詩，像是到處都有陶淵明影子?？伤荒苷J(rèn)清自己，也沒看破時局，終在政治斗爭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寬心應(yīng)是酒，譴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碧諠摦?dāng)然解酒之意，然而杜甫卻不能真的學(xué)習(xí)陶潛。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他仍一心汲汲于仕途的沉浮。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一生崇敬陶淵明，卻總不能忘卻營營，在去做官的途中丟掉了性命。
　　 “蒼顏白發(fā)，頹然乎期間者，太守醉也?！弊矶皇B(tài)，只是頹然。倒是歐陽修，既領(lǐng)會了山水之樂，又把握準(zhǔn)了陶淵明的酒中真趣，有了個相對完美的人生。
　　 沒有謝靈運的富有，不能完全寄情山水，只能亦讀亦耕著做個田園詩人，沒想到卻成了田園詩派的鼻祖。和謝靈運一起，陶淵明為隋唐的詩文盛世奠定了基礎(chǔ)，也給宋代的文人們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標(biāo)桿。
　　 而且，在一個動蕩、舉世皆濁而我獨醒的時代，陶淵明避免了屈原的悲劇。同樣文質(zhì)彬彬，同樣不為世之所容。面對生于斯，長于斯卻不容于斯的故國，面對著君王同僚一致的壓迫，屈原早就沒有退路，他只能選擇以死明志。而陶淵明則不同，曾祖有不世之功卻仍不被當(dāng)時的豪門士族認(rèn)可，江山也已幾易其主，自己又能效忠于誰呢？對現(xiàn)實，他保持著和屈原一樣的清醒；對自己的人生路，陶淵明則選擇避開“違己交病”的時事去自美其身，保持了本性的真與善，收住了一個讀書人自由的赤子之心。
　　 “好讀書，不求甚解?！蔽蚁胱约耗軌蚶斫馓諟Y明的意思了。早在書中完成了和古人的神交，不死讀書，從不拘泥于死記硬背，更不會穿鑿附會地瞎解釋，陶淵明只是不好為人師而已。
　　 不為五斗米折腰，到喜歡的東籬去采菊；守著自己的田園，打造心中的桃花源。陶淵明，用夢中的寄所，為自己，也為后世的文人打造了一所純凈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