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葳蕤，綠意蔥蘢，花香四溢，小鳥爭鳴，說得就是山村的景色。山不高，卻連綿起伏；水不深，卻曲折回旋。就是在這藍(lán)天碧云下的小山村，住著一代又一代我的先祖先烈，他們死后又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青青的山中是他們長眠的棲息地，與曾經(jīng)奮斗過的小村莊遙遙相望。
　　 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列祖列宗帶給我的記憶，是在那小山坡上被隆起的一座座墳?zāi)?。墳在，記憶永不消失。三月的清明，無論是陽光普照，還是陰雨霏霏，小時候的我，都被父親領(lǐng)著，跨過一丘丘田壟，爬過一道道山崗，每到一祖先的墳前，父親都教我仔細(xì)辨認(rèn)，記住這位祖人是誰。父親將籃子里的祭品端出來，一一放在墳前，口中喊著祖先的稱呼，仿佛真能把他喊醒。
　　 長大后，故鄉(xiāng)成了一個驛站，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是來去匆匆。雖然故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除了同輩的兄弟姐妹，下一代更下一代，那種親情在時空的隔離中已經(jīng)被稀釋得差不多了。站在村中，似乎是那么孤零，找不到傾訴的人了，只有望著遠(yuǎn)處的山，山中那一座座墳塋，我的心才突然踏實起來。
　　 我們楊家的祖墳山很多，近的有南山?jīng)_、港海山、楊湖壟、丁金嶺，遠(yuǎn)得有柴陰坳，甚至到了萬家灣及墈上楊家附近的山上。聽老人講，九山楊姓附近百十里，只要有池塘抽水捉魚，沒有姓楊的到場，是不準(zhǔn)其他人先下水的。塘池港堰無數(shù)，山林田地綿延到謝家灘和段家洲。在封建社會土地私有制的環(huán)境下，我仿佛看到了楊姓三祖挑著被褥擔(dān)子，從弋陽金盤嶺一路走來，爬山涉水，終于在一個叫余源里的地方歇了下來，從此，破草開荒，人口鼎盛時，又不得不“開疆拓地”。
　　 九山，我的故鄉(xiāng)，被三兄弟繁衍下來的至親骨肉，已經(jīng)枝葉扶疏，卻早已將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根。作為九山楊姓世祖允莊公，當(dāng)時迫于南宋戰(zhàn)火之亂，不得不遠(yuǎn)離家鄉(xiāng)，來到一個避靜的荒山野嶺，那種無奈，我們肯定無法體會。爾后長眠于港海山，不得不已將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我一直在想，故鄉(xiāng)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故鄉(xiāng)是我們的祖先扁擔(dān)落下的地方，才讓我們后人才有了故鄉(xiāng)這個概念。
　　 今天，當(dāng)許許多多的人又離開故鄉(xiāng)，選擇在異地生活、安居落戶，到若干年后，他們的后代又何曾知道第一代先人背棄故鄉(xiāng)后的那分思念和難以割舍的情感。
　　 港海山那座高高的墳?zāi)?，曾?jīng)，寄托著多少人的哀思。每年的清明，有多少人為尋根而來，跪倒在這里，磕幾個響頭。那些從這里走出去的楊姓人，他們也有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其實我們的故鄉(xiāng)會因時代的變化，村莊的膨脹，也會不斷地裂變。但只要有故鄉(xiāng)的墳?zāi)乖?，無論人身在何方，能在逢年過節(jié)，即使不能回到生養(yǎng)的地方，遙遙地對著那個方向，燒幾張紙錢，總會給心里一些慰籍。
　　 記得小時候隨大人上山砍柴，望著一座座隆起的墳，有的樹著字碑，有的卻沒有字碑，有字碑的墳特別高大顯眼，東一座、西一座的墳?zāi)咕褪且粋€先人逝去的村莊，就象村里的房子一樣，從它的氣派就可以看出當(dāng)時家庭的顯貴，但若干年過去后，有的從鼎盛走向衰敗，有的從貧弱走向富強(qiáng)。從墳頭掛的紙錢就知道它的后代如何了。我一直害怕山上這么多墳?zāi)沟拇嬖?，最是在黃昏時候，風(fēng)嗖嗖的吹來，山中的草動和野獸的鳴叫，都會讓人的身體一陣陣痙攣。與其是相信鬼的存在，不如是相信我們的先人并未走遠(yuǎn)，他們或者是在另一個世界向我們窺視，因陰陽相隔而無法交流。與其說是我們害怕真的有鬼，不如說是那是一分愧疚和敬畏。
　　 “新墳頭上三兜土，老墳頭上百草青。”隨著年代的久遠(yuǎn)，親情慢慢的被稀釋，更多的先人漸漸被后人所忘記。那種一脈相傳的血液，總會在深夜、在某個節(jié)日、在某一天，滾滾地流動。每一年的春節(jié)那天，全族老少聚集在祖堂里，端出宗譜，一頁頁翻找，喚醒人民對家族的情懷與認(rèn)同，而座落在山林的一堆堆墳塋，總能在家譜上找到它的坐標(biāo)，因而肅然起敬。
　　 小時候，偶爾會有一些操著外地口音的人來尋根問祖，村里的大人就會帶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山座去尋找。墳?zāi)古c家譜，是挖掘先輩文化和淵源最好的切入點。小時候的我，身在故鄉(xiāng)，顯得云淡風(fēng)輕。長大了，走出故鄉(xiāng)，才知道故鄉(xiāng)是一條長長的絲線，任你漂流多遠(yuǎn)，那條線都會牢牢地把你拴住。當(dāng)親人們一個個先你而去，故鄉(xiāng)值得你念叨的，也就是躺在靜謐山林中先人們了。
　　 綠水潺潺，流不盡思念的淚花；青山巍巍，抵不上父母寬厚的胸懷。我的父母親已相繼走了十幾年了，每年回去，都會買些香紙到他們的墳前去祭奠。父母親的墳地隔得不遠(yuǎn)，四周雷竹搖曳，山下書聲朗朗，母親的墳?zāi)古c九山小學(xué)只有百米之遠(yuǎn)。母親愛讀書，自小就教我讀《三字經(jīng)》、《昔時賢文》，我相信長眠于地下的母親，每天看著近處一群群活潑亂跳的孩子，聽著抑揚頓挫的讀書聲，一定會很開心的。人死了，真的還有魂魄存在嗎？只有至親的人逝去，總會相信他一直未能走遠(yuǎn)，總有一雙溫情的眼晴盯著你。
　　 何謂故鄉(xiāng)，自己出生并長期居住過的地方。但我知道：故鄉(xiāng)，這個名字，對出生在農(nóng)村的人情結(jié)更深一些。走遍全國，從未聽說過有人說我的故鄉(xiāng)是某個城市，你碰到一個城市人，若問他老家是哪里？他一定會告訴你是某個農(nóng)村，而不是某個城市。謀生在外的游子，異鄉(xiāng)就職的官員，百年之后都希望在老家選一風(fēng)水之地，不摞得自己的尸骨留在他鄉(xiāng)。而墳?zāi)?，正是給予這有著濃濃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人最好的歸宿。也是“樹高萬丈，落葉歸根”完美的詮釋。
　　 故鄉(xiāng)的山村，多以同一發(fā)祖繁衍的后代而聚居；故鄉(xiāng)的墳?zāi)?，先人同樣是毗鄰而居。這毗鄰的墳?zāi)?，便是先人的村莊。這兩大村莊就是千百年來我們共同的家園，任何一個我們都不可褻瀆和侵犯。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到父母如今居住的村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的心才會得到安寧。
　　 如今時代變了，農(nóng)村開始實行殯葬改革，所有逝去的人火化后葬入公墓，這一排排的公墓群，徹底打亂了原來的喪葬文化。站在公墓前，就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站在城市的某一街道，卻找不到故鄉(xiāng)的那個韻味。隨著城鎮(zhèn)化的腳步的加快，故鄉(xiāng)的村莊在萎縮，先人的村莊為何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呢？
　　 我親愛的故鄉(xiāng)，當(dāng)有一天我白發(fā)蒼蒼，蹣跚在父母的墳?zāi)古?，只能揮一揮手作無奈的告別，這埋葬著我的先人的村莊，再也留不住我百年后的尸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