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情】那道梁(小說)
村邊,有座無名的小山。小山太小,不能稱為峰,甚至稱其為山也名不符實。村里的人都叫做那道梁。
那道梁不是很高,但爬上去,可以向外眺望更遠的地方。冬天的午后,村里的人喜歡爬上梁,靠著軟綿綿的干枯的巴茅草,曬著暖陽,聊著臺灣、釣魚島、航空母艦等,還扯掰著東家長西家短的事兒。
這個時候,爺爺蜷縮在小院里那棵蒼老的梨樹旁的竹椅上,梨樹落盡了最后一片黃葉,太陽的光線毫無阻礙地落在爺爺布滿皺褶的臉上。聽完母親一字不落地讀完父親的來信,用手拉了拉緊裹在他身上的被單,喃喃道:“平安就好,立功就更好了……”然后,瞇著小眼打起輕輕的呼嚕,身邊的事似乎與他再無關系。然而,一旦有腳步聲傳來,他立馬就會清醒,第一反應就是把視線盯在那道梁的小路上。
爺爺不識字,認定了那道梁就是山,就給父親取名叫小山。峰由山生,給我起的乳名自然叫峰兒。每次我鬧哄要爸爸時,媽媽就用一句很敷衍卻很奏效的話來應付我。你去那道梁看看。就這樣,取代了許多不必要的煩瑣。
在那道梁上,也許等不到父親,但可以等到郵所的郵遞員隔三岔五捎來父親從遠方寄回的信件。
要是鬧得不行,媽媽就叫我回屋去,認真地看看他們掛在墻上的結婚照,讓我記住父親的模樣,自己翻過那道梁,沿路去找父親。
爺爺不滿母親這樣的說辭,執(zhí)拗地追問父親的歸期,母親說:“爹,我托人捎信了,讓他過年時回?!?br />
“快三年了,他也沒回來看過我。要是今年還不能回來,他可能就成不了孝子了。興許,我也挨不長時間了,就他一個兒子,我想在入土前見見他?!?br />
“爹,你又說糊涂話呢,你這身子骨,活到一百歲也有余的。況且,不是有峰兒天天圍著你轉嘛?!?br />
“唉,都是因為我這把老骨頭。要不,你早都可以帶著峰兒隨軍了?!?br />
“都去隨軍了,國家哪有那么多錢供養(yǎng)呀!”
是的,聽人說,父親老早就是營級干部了,按條件,母親隨軍本就理所當然。但有個重要的原因,爺爺體弱多病,需要人照顧。
爺爺仰面對著掛在梨樹光禿禿的枝條上的斜陽,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又平靜地閉上眼睛。此時,傍晚的炊煙在鄉(xiāng)村的上空裊裊升起,那道梁上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各自家的鍋灶走去。母親回到廚房生起火,火苗子舔出灶臺,一股煙嗆上母親的臉,母親撫著眼睛,淚水就這樣流了出來。
細瘦的西北風掠過收割后的稻田,又拂上那道梁,把掛在巴茅草的枯桿上的零零落落的絨花,紛揚起來,落在一片寂靜的山道邊。我清楚地看見有橄欖綠的身影走過那道梁,走向我家青瓦白墻的小院子里。
橄欖綠的顏色很搶眼。掛在墻上的父親和母親的結婚照上,父親身上橄欖綠的軍裝就比母親的白衫衣光鮮多了。母親怕我打碎了鏡窗,故意把它掛得高高的,就算我搬來椅子也夠不著。但我一進屋看到的必然是那橄欖綠。
興許是父親回來了,我一喜:以前父親每次回來,那塞得滿滿的挎包里一定會放著糖,糖的包裝紙有著漂亮的圖案。嗯,肯定還有我最喜歡的連環(huán)畫冊呢。
我一溜煙地跑回院子。但我失望了。
院子里,幾位身穿和父親照片上一樣衣服的叔叔在忙碌,張貼著好幾年都一個模樣的對聯(lián),還不停地給爺爺噓寒問暖。
爺爺看著如朝霞般鮮艷的對聯(lián),問:“同志,峰兒的娘說今年山兒能回,都說了兩年了,咋不回呢?”
院子里忽然安靜起來,空氣也在這一刻似乎凝固了。
“爹,峰兒爸在部隊立功了,被選派去學習了,今年也回不成了。剛才那同志給我說了,剛才因為忙,忘了告訴你?!蹦赣H說著并用手指著正貼著春聯(lián)的叔叔,“就他,一進屋,那位同志就和我道喜了?!?br />
母親把話說得很大聲,并用眼神向著貼著春聯(lián)的那位叔叔示意著什么。那位叔叔配合地點點頭。
“好小子,又立功了,好樣的!”爺爺?shù)哪樕涎笠缰矏?,但隨后,又漸漸退去了。
“他有說什么時候回嗎?”
“明年。”
“明年,明年什么時候?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能不能挨到明年呢。就沒個具體的時間嗎?”
“明年的中秋?!蹦赣H說著轉過頭,眼角濕了。
爺爺年邁,耳目遲鈍,并沒有覺察到母親的神情。
“明年中秋,明年中秋?!睜敔敯堰@個日子重復念叨著一遍,用微弱的聲音說,“生死不由人,有一口氣就堅持一下,也許我真能等到那一天呢?!?br />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當我發(fā)現(xiàn)那道梁上的巴茅草悄悄長出第一枝新芽時,院子里的棗樹也擠出了一些鵝黃包蕊。一夜綿綿春雨,第二天便滴著滿眼綠色的水珠。陽光越來越溫暖,院子里開滿了潔白的梨花,春天貨真價實地來了。我脫下棉襖,浸泡在稠密和濃厚的花里,捏著小泥人,或打著泥炮。
爺爺每天也早早起來,第一時間把昨天的日歷撕下,對著這天的日期細看一會兒,然后就幫著母親清掃院子,做著力所能及的事。用他的話說:多做點事,就能活動筋骨,對身體有好處,這樣就可以等到他的兒子回來看他了。閑暇時,也會爬上那道梁,和人們閑聊,逢人便慷慨激昂地說:“我兒子,在部隊立了功了,現(xiàn)在又被派去學習,時間緊張了,春節(jié)回不來。說中秋定能回來,到時一定開著那綠色吉普車回來,像電影里某某坐的那個式樣?!?br />
爺爺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重復這些話時,鄉(xiāng)親們都應和著說:“有個有出息的兒子,就是好,給您老臉上增光了。”但在背后,常叫他老糊涂。爺爺并不計較,或者說,他眼花耳聾,根本理會不了這些話。
有時候,母親聽多了鄉(xiāng)親對爺爺?shù)耐嫘Γ蛣駹敔數(shù)驼{點。實在不聽勸,母親就說,父親中秋也不一定能回來。
“你說什么,中秋還不能回來?你給他寫信,一定讓他回來!必須讓他回來!”
母親無話可說,只能轉過頭,黯然傷神。
田野上的稻禾紛紛地抽了穗,梨樹上青青的梨子圈上了一層紅暈。
太陽正暖,天高云遠,那道梁比往日更加清晰。高及人頭的巴茅草,從頂端開始枯黃了所有的葉子,只有莖桿沒有半點的畏葸,依然蒼翠。一連好幾天,爺爺一大早就爬起來,跑到那道梁上,一站就是一天。
明天就是中秋了。這一天,爺爺起得比以往更早,滴水未沾就爬上那道梁,穩(wěn)穩(wěn)坐著,遙望著天涯。暖風中的巴茅草,如見到久違的親人,擺動著曼妙的身姿,瑟瑟地唱著塞上的秋詞,用罕見的溫柔撫摸著爺爺清瘦的臉。大陽升高了,落山了,夜幕降臨了。傍晚的暮色模糊了那道梁的輪廓,也把寂靜的萬物揉搓成一團團沒有形狀的黑色。媽媽看到爺爺依然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道梁上,怕他的身體難以承受夜風的涼,就勸他回屋。但爺爺是個倔老頭,無論媽媽怎樣磨破嘴皮,就是不肯回屋。
直到月稀星疏,爺爺才回到屋里睡下。
那晚,爺爺睡得那么的安靜,蚊簾兒半遮著他的身子。他平靜得連皺紋都想舒展似的,嘴角微微向上翹,只是眼睛閉得比以前更緊了。母親說,爺爺做夢了,一定是夢見父親回來了,把吉普車開過那道梁停在院子前。父親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和剛去參軍的時候一樣帥氣。
我把手摸進爺爺?shù)谋桓C里,咦?怎么一點都不暖和。我繼續(xù)往下摸,摸到被子外頭,爺爺?shù)哪_冰涼冰涼的。
腳是最怕涼的,爺爺以前總是說,腳是一點都凍不得的,凍了就喜歡生病。今晚,他怎么忘了腳上蓋好被子呢?
以前,我蓋被子的時候,總用腳把被子撩開。爺爺每回幫我扯回被子,會小聲地嘟囔幾句,真像你爸小時候。淺睡的我,便把頭拱進爺爺暖暖的被窩里,他就用手輕輕拍拍我的屁腚,“這娃兒,又不蓋好腳,你啥時候才能給我長大呀。長大了,也要像你父親那樣有了出息就好了?!薄八懔耍鍍哼€是不長大的好,長大了就遠走高飛了,也像你爸一樣,好幾年都見不上一回面?!本瓦@樣,合著月光和雪光,輕輕地拍打著我,讓我入眠。
我趕緊找來毯子把爺爺?shù)哪_裹上。
母親說:“不用了?!比缓?,從墻上摘下父親和她的結婚照,反轉過來取出了一張父親的黑白單人頭照和一本血紅血紅的烈士證書,放在爺爺?shù)膽牙?,突然嚎哭起來?br />
這時,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年,我六歲。其實,我三歲的時候,就沒有了父親。那時候,我不懂什么叫悲傷,也理解不了母親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但我怨恨父親許久許久,怨恨他讓爺爺?shù)攘怂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