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么大，第一次要離開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小鎮(zhèn)，去很遠(yuǎn)，陌生的地方。當(dāng)然，并不是去旅行，而是青春的夢連接了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高樓大廈，柏油馬路，有夜晚的霓虹燈；也有名山大川河海騰浪。青澀的青春，帶著遠(yuǎn)行，迷茫的青春，尋找方向?；蛟S，那就是我汗水淚水揮灑的遠(yuǎn)方。
　　 十八歲，好男兒當(dāng)兵去連隊(duì)。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參軍去了部隊(duì)。進(jìn)連隊(duì)才知，說是空軍，其實(shí)就是保衛(wèi)機(jī)場安全的地面炮兵。臨走那天晚上，時值深秋，天空霧蒙蒙飄著小雨，“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fēng)暮雨天”。住街上參軍的，親屬都來送行，還時不時地抹把眼淚。我覺得，穿上沒有帽徽領(lǐng)章的兵服，很神氣，也很興奮。烏天地黑，直至現(xiàn)在都弄不明白，為何晚上走兵呢，去哪里？很神秘。公路還是石子鋪就，上面一灘一灘汪著水，車輪輾軋?jiān)谏厦?，不時聽見“噼啪——滋溜”的響聲。
　　 客車一路顛簸，把我們送到臨淮關(guān)站，已半夜時分。下車，吃飯。兵站里擺放幾只鋁制大桶，米飯，大白菜燒肉，紫菜蛋湯，青菜面條，熱氣騰騰，香味繚繞。這對半夜吃晚飯的我們來說，早已急不可耐，每人從黃挎包里掏出搪瓷碗、調(diào)羹飯叉，蜂擁而上，將幾只大桶圍得風(fēng)雨不透，有人就用發(fā)來的搪瓷缸舀起了飯菜，哪還去排隊(duì)，哪還顧得了帶兵的吆喝制止，于是只能苦笑——哈哈，新兵蛋子！
　　 飯后首要問題如廁，站內(nèi)一所公廁，兩邊全用，不夠，每只便池人疊人蹲五六個，仍不能滿足需求。一火車人集中在一個小站，時間緊，不允許出站。好在天黑，站臺上幾盞路燈，由于霧雨織就簾帳的包圍，更顯得無精打采昏黃暗淡，在避開燈光的鐵軌旁也有人蹲著。集合的急促哨音，聲聲劃過站臺的夜空，消失在雨霧的黑暗里。排隊(duì)，點(diǎn)名，拉開鐵門，依次爬上了悶罐車。再點(diǎn)名，宣布去的方向目的地。再有憋不住內(nèi)急的，火車奔馳中，避開車站，拉住拴門扣的粗繩，再旁邊兩個人，緊抓左右手臂，使他的屁股伸出門外。車內(nèi)沒有燈光，眼前漆黑，能聽到車輪與鐵軌的“咣當(dāng)”，還有緊一陣慢一陣，雨打車頂?shù)摹芭九尽甭?。有人跟帶兵干部攀談，空軍啥樣，開飛機(jī)嗎？有人斜躺鋪上想象，這么多年輕人在一起，同吃一鍋飯，是個啥場景，那地方冬天真的不下雪嗎；也有人想，奮斗、學(xué)習(xí)、爭先進(jìn)、入黨提干，光宗耀祖，榮歸故里。多數(shù)人在黑暗的包圍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仿佛“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們的純真，就像一泓清澈的山泉，那般透明；我們的青春，就像春天的紅杜鵑，那樣奔放熱烈。
　　 這一去山高水遠(yuǎn)，風(fēng)里雨里；這一去路途迢迢，日夜兼程。
　　 火車行至南京長江大橋，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天已大亮，雨也停，鉛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颼颼”的東北風(fēng)，卷進(jìn)車廂，讓人感到陣陣寒意。小學(xué)課本里就有，它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鐵路公路兩用橋，國家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的重要成就，中國橋梁建設(shè)的里程碑，在世界建橋史上也占重要一席。如今車行駛在上面，聽著它“隆隆”的聲音，看著斜拉的鋼梁，急速向后閃退，切身感覺震撼、偉大。除了看橋，我極目找尋，洶涌的江面上，那一冒一冒的江豚，雖然不太清晰，但或上或下的還挺多，江豚，現(xiàn)在還好嗎？江豚，本地就叫“江豬”，為此我困惑了許多年，豬怎能在水里在江里呢，后來知道豚泛指豬。
　　 早晨洗漱，在下一個供應(yīng)早餐的兵站，有時天蒙蒙亮，有時太陽已升至樹頭高。主食依然是米飯面條，面條似是為少數(shù)民族兵做的。有了前面的經(jīng)驗(yàn)，這倉促的時間段，大家的安排，也靈活許多。下車直奔廁所的，圍攏露天自來水池刷牙洗臉的，直接去飯?zhí)玫摹Ｈ绱吮窘哟龎毫ι杂芯徑?。白天，車窗孔一次只容納倆人趴那看風(fēng)景，愛看的輪流。其他，或躺、或坐、或斜倚行李上，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吹口琴哼歌的，看書的看書。本鄉(xiāng)本土年輕人，相互認(rèn)識交流也順暢。好動是年輕人的天性，原來自由散漫，無拘無束慣了的，此時困在“悶罐”里，總也安分不下來。出于安全原因，帶兵干部晝夜在推拉門旁值班，新兵分住兩頭。
　　 火車出南京市區(qū)向南，就有了隧道山洞。對于未出過遠(yuǎn)門的我，倍覺稀奇。列車駛進(jìn)山洞，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很大的“嗡嗡”聲，讓人壓抑恐懼，似乎鉆進(jìn)了無底深淵，絕望無助。好在這些隧道不長，一晃而過。最長的隧道，在鷹潭過去，好像是福建境內(nèi)，屬武夷山，鐵道沿九龍江邊而建，一邊是崇山峻嶺，一邊為滔滔江水。路況不好，彎道多，高低起伏大。行進(jìn)中的火車，像是觀光的瀏覽車，而且走走停停，前面常出狀況，有時樹木擋道，要么山石滾落在軌上，還有危險的，山火燃著了路旁的雜草灌木，火苗轟轟，爆出“噼噼啪啪”的脆響，煙塵彌漫。這里有條隧道，火車行駛十幾分鐘。列車穿行山里，一會兒山洞，一會兒山溝山梁，忽明忽暗，仿佛我們的心情，在新奇中有所期待，在期待中又伴著忐忑。江邊山野，白天有陽光，青山翠竹，溪流潺潺，綠水漾波；夜晚則黝黑寂靜，有人沉沉睡去，打著呼嚕，有人在閑聊黑扯談，個別人在“吸溜吸溜”抹著眼淚，沒離開過父母，興奮過后對未來的擔(dān)憂，該不會是鄉(xiāng)愁吧？很大的響聲，來自車輪有節(jié)奏的“咣當(dāng)”，和時急時緩的“嘩嘩”江水，偶爾列車也“嗚——”地拉一聲長笛。晴天，我們看天上的星星，還渴望看到所經(jīng)過城市的燈光，哪怕小站上那幾只昏黃的路燈，從我們眼前一晃而過，也能感受一絲溫暖。
　　 我們從“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中來，經(jīng)兩天三夜的跋涉，行至福建三明，滿眼的綠，滿目的青，始終在溫柔著我們的視線，好似辛棄疾的“十里深窈窕，萬瓦碧參差，青山屋上，流水屋下綠橫溪”。原先困頓沮喪的我們，陡然來了精神，尤其那寬大的香蕉葉和棕櫚樹（少見），吸引了每個人的目光，每一片葉子碩大，能遮蔭擋雨，香蕉都藏在葉子里，偶爾看見一串，層層圍攏緊抱，像青色的吊燈。帶兵干部說，從這往南冬天看不到飄雪的，下雨倒很常見。駛上山梁的列車，我們可一睹三明城貌，好美啊，他躺在群山的懷抱里，煙雨朦朧中，便是天然水墨圖。
　　 還有兩站就可達(dá)目的地——漳州，“還要十幾小時的車程”帶兵干部說，“過永安、漳平兩個大站。”四年的軍旅生涯就在漳州，這個四季常青的地方，見證了我們成長成熟。它會記住我們，記住我們揮灑青春和熱情，記住我們?yōu)樽鎳緧彿派诔嗄懼艺\。
　　 光陰荏苒，當(dāng)初青春年少血?dú)夥絼偅F(xiàn)已年逾半百兩鬢染霜。我們牽掛著那山坡的營地，班里菜園那竹架上的藤樣；牽掛著陣地上的炮位，坡下兩畝見方的魚塘；更放不下的是戰(zhàn)友間情誼，我的每一位戰(zhàn)友都有很長的故事可講。好在現(xiàn)下微信群，可以群聊，可以視頻，可以互道祝福和思念，可以分享盛世中我們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