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 情】臭蛋(小說)
一
連綿起伏的紅石嶺、靜靜流淌的獅巖河、古樹參天的龍頭山、稻花飄香的田野……環(huán)抱著古樸、安祥的溪渡村。
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一木,臭蛋的眼圈一陣發(fā)熱,提著帆布包的浮腫的手有些顫抖。離開家鄉(xiāng)整整二十年,現(xiàn)在終于回來了。這一切難道都是命運的安排?
在臭蛋十歲那年,村里來過一個算命的瞎子。奶奶花去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幾元錢,報了他的生庚“八字”,讓瞎子掐算一番。瞎子翻了翻灰白色的眼珠:“從‘八字’上推算,這小孩是餓虎出世……”
奶奶的臉色頓時變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原來,臭蛋滿月的那天晚上,正含著娘的奶頭吃奶,吃著吃著就哭了。他的哭鬧聲把旁邊睡熟的猛子吵醒了。
“女人,孩子餓哭了,咋不喂奶呢?”猛子輕聲說,推了推側(cè)身躺著的妻子,對方卻沒有一絲兒反應(yīng)。猛子來氣了,嚷道:“臭女人,睏死過去啦?哪有你這樣帶崽兒的?”猛子說完扳她的肩膀,覺得有些不對勁,女人咋會睡得這樣沉呢?猛子火燒屁股似的從被窩里竄起來,點亮了油燈。
“喂!女人,你到底咋啦?”猛子搖晃著,可是她依然沒有反應(yīng)。他的心糾緊了,光裸的脊背上立時冒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伸手探著女人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腦袋頓時像被誰敲了一記悶棍,嗡嗡作響,原來女人已經(jīng)斷了氣!
從此以后,臭蛋就由奶奶一手喂養(yǎng)。奶奶患有較嚴(yán)重的癆病,“雙搶”時又要幫忙干農(nóng)活,沒有多少精力去照料他。他常常和家里的大花狗作伴,一個人呆在家籃(一種竹或木制造的嬰兒可以坐立的用具)里,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衣服上粘滿了屎和尿,臭味熏人,“臭蛋”這個名字就傳開了,而叫他真名——吳金生的人極為少數(shù)。
猛子的父親走得早,家境一直不好,哪里買得起牛奶、羊奶?小臭蛋平日以稀飯、米湯加些紅砂糖或菜湯作為主食,調(diào)理不當(dāng),加上衛(wèi)生條件差,小臭蛋一直體弱多病,瘦得和蝙蝠差不多。為了給他看病,猛子和老娘三天兩頭抱著他往村衛(wèi)生所跑。
冬日的晚上,一輪下弦月如彎刀一樣,寒光逼人。帶著臭蛋去看病的猛子實在承受不了臭蛋這個“藥罐子”日復(fù)一日的拖累,走到溪渡水閘上時,他突然停住腳步,望著水閘下嘩嘩的流水,牙一咬心一橫,從老娘手中奪過臭蛋,喘著粗氣說:“娘,這孩子注定是個‘討債鬼’,一生下來就害了他娘,現(xiàn)在又來折磨我們??此F(xiàn)在這個樣兒也活不長久,我干脆把他扔進(jìn)河里去,一了百了!”
微弱的月光下,猛子的臉像廟里的泥菩薩,呆滯而且猙獰。
“猛子,你瘋了!你想絕了我們吳家的后不成?你老婆自己中了邪氣,能怪罪他嗎?吃鹽喝水長大的人,誰沒有鬧病的時候?為了省心,你干脆也把我推到河里去吧!”老娘帶著哭腔的話字字句句戳在猛子心坎上。他哼了一聲,腦袋軟塌塌地低下了,抱著兒子繼續(xù)往衛(wèi)生所趕去……
隨著年齡增加,奶奶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天天臥床不起,咳得天昏地暗、淚涕交流,那咳出的痰里血跡斑斑。在臭蛋二十歲那年,奶奶終于挺不住了。臨終前,她像拉二胡一樣喘著氣,用顫抖的手拉住他,嘴里咕嚕嚕不知道說些啥。臭蛋從奶奶的眼神里讀懂了她話中的含義,噙著淚一個勁兒點頭。奶奶黃裱紙般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蒼老的笑紋,這種人類最原始的笑臉漸漸凝固了,成為一個永恒的雕像,常駐在他心靈最深處。
奶奶笑著走了,而三年之后,他爹卻走得那樣悲慘。那是寒風(fēng)料峭的冬日,臭蛋正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砍毛竹,給爹預(yù)備第二天的篾片。他身材不高卻很粗壯,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口氣砍倒三四棵竹子。
村子里的老媒婆剛好路過,笑道:“臭蛋,今年多大了?”他撓了撓后腦勺,傻笑著,支支吾吾道:“嘿嘿……這個……今年……二十三了……現(xiàn)在過了陽歷年……應(yīng)該是二十四?!泵狡艠妨耍骸芭?,想老婆了吧?嬸子給你介紹一個姑娘,愿意不?”他的臉頓時像血潑了一樣,頭低得差點碰到地上,一雙手不知道往那兒擱才好。媒婆笑得前仰后合:“呵呵……這娃有點子意思?!笨匆娒狡抛哌h(yuǎn),臭蛋的肚子里就像吃了“笑米飯”,想不樂都不行了,一張大嘴咧的,如果不是兩只大耳朵擋著,非咧到后腦勺上去不可。
“臭蛋,你一個人還有心思在這里打冷笑(背著別人發(fā)笑),剛才聽村長來電話說,你爹過鐵路的時候出事了!”說話的人是比他小一歲的堂弟吳天生。臭蛋經(jīng)常被堂弟捉弄,所以他的話根本聽不進(jìn)去,繼續(xù)不慌不忙扛起竹子往家走?!澳阏媸莻€蒙頭七磕(稀里糊涂)的人,天塌下來了也好像啥事沒有?!碧焐ё∷缟系闹褡?。臭蛋這才怔怔地看著他:“我爹咋了?”“我咋曉得?你去鐵路上看看去就明白了。”臭蛋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扔了竹子,撒腿向十多里遠(yuǎn)的縣城狂奔,由于雙腿發(fā)軟,一路上摔了幾個跟頭,弄得鼻青臉腫。
等他趕到縣城鐵路道口時,沒有看見爹的影子。圍觀的人驚魂未定地議論:“嘖嘖,太慘了!”“可不,被火車軋到了能好得了么?”“被軋的人呢?”“剛才被公家人拉到火葬場去了?!?br />
……
臭蛋從目擊者口中得知事情的經(jīng)過——
猛子天不亮挑著竹籃去縣城趕集,走到鐵路道口時,天色大亮。事有湊巧,在他距鐵路還有幾米遠(yuǎn)的時候,鐵路旁的信號燈開始閃爍,報警器響起,道口欄桿開始下落。這時,猛子前面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趁欄桿還在空中的時候快速通過了鐵路。猛子想早點去集市找個好攤位,也尾隨其后躬身往欄桿下邁步,不料擔(dān)子上有只竹籃碰到欄桿,滾落在鐵路上。已經(jīng)跨過鐵路的猛子,趕緊轉(zhuǎn)身去拾籃子。
不遠(yuǎn)處傳來火車刺耳的汽笛聲?!拔?,你不要命了!快回去!″道口看守員厲聲喝道。猛子耳朵一直非常背,年歲大了反應(yīng)更加遲鈍,平時父子語言交流就像吵架一般。這工夫,他心里只有那竹籃,那是他花了大半天的勞動成果,如何舍得讓火車軋于齏粉?他沒有深切地預(yù)感到死神即將臨近。當(dāng)他拾起籃子,一只腳還沒來得及跨過鐵軌時,火車旋風(fēng)般刮來……
二
現(xiàn)在,故鄉(xiāng)這片魂牽夢縈的土地,不知不覺又觸動了臭蛋對親人的哀思。
村頭那條曾經(jīng)蜿蜒曲折的小溪,已經(jīng)重新改造,兩邊用紅石鋪砌而成,溪里淌著一股玉練般的水流。水中尋不見魚兒,只有那顆顆田螺,棲息于溝底污泥之上,正從螺殼中緩緩地伸出觸須,攝食著水底的殘枝敗葉,靜靜享受著生命中的那份滿足與安寧。天氣干旱少雨,水泥路上熱浪翻滾,從小溪里溢出絲絲清涼,滋潤著臭蛋疲憊的身心。
一排排碧綠的葡萄樹取代了昔日簡陋的牛棚,晶瑩剔透的葡萄在光影交錯下發(fā)出誘人的光澤。臭蛋想到了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拐叔,想到了比自己小幾歲的吳水生……
每年夏天,為了掙工分,村子里半大不小的孩子都去給生產(chǎn)隊割草喂牛。一天上午收工,拐叔一一給大家稱完青草的重量,讓各自將青草提到牛旁邊倒了。
“呔!哪個調(diào)皮鬼干這缺德事?”拐叔從草堆里翻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厲聲喝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吱聲。
“屁股上的尿布還沒拿掉就學(xué)會耍小聰明,再不承認(rèn),被我查出來讓隊長扣工分?!惫帐迕鲋駸熗?,用黃銅鑲嵌的煙筒頭,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亮。大家開始為自己爭辯。
拐叔火了:“你們大概也聽說,我這銅頭煙筒只要這樣一揮,就可以敲碎狗的腦袋!嘿嘿!”拐叔一瘸一拐在孩子面前來回走動,將手上的煙筒靈活地轉(zhuǎn)著圈兒,虎視耽耽的煙筒頭隨時都會“撲”地一聲落在調(diào)皮鬼的腦殼上。
“是他干的,我親眼看見他把石頭放在擔(dān)箕底下?!碧焐钢舻??!拔乙部匆娛撬?,要不然他割的草咋哪么重?”雨生立刻附和道。雨生高其他孩子一頭,是村里的孩子王。
臭蛋的臉脹紅了,嘴唇哆嗦著:“你們……你們冤枉人!”拐叔嘿嘿一笑,轉(zhuǎn)身從那堆放了石塊的草堆里抓來一把草:“這草是放在太陽下曬蔫了以后,再放在水里浸泡過的,吃飽了水份,臭蛋割的草從來沒有在水里浸泡過?!?br />
拐叔說著走到天生面前,瞪著他:“你以為我真不知道是誰干的?”天生耷拉著腦袋,并用一只手護(hù)著頭頂。
拐叔哈哈大笑:“咋不犟了?現(xiàn)在向臭蛋認(rèn)個錯,這件事就算過去。以后如果再發(fā)生這樣的事,堅決報告隊長扣工分!”天生涎著臉向臭蛋賠了個不是,等到拐叔離開去牛棚里喂牛的時候,冷不丁從臭蛋手中奪走擔(dān)箕,用力向小溪扔去。臭蛋不敢聲張,慌忙奔向小溪撈擔(dān)箕。在他的背后,響起了一陣得意的哄笑……
“雙搶”過后的山岡上,是放牛娃盡情嬉戲的天地。躺在牛背上看白云悠悠,倦了;聚在一塊下棋打牌,膩了;在土坡邊玩打仗,累了……
“我想到一件好玩的事?!庇晟芟蚰锹耦^啃青草的大水牛。它長得膘肥體壯,頭上頂著一副粗大的、形如月牙的犄角,大家叫它“彎月”。
大家興致高漲,緊隨其后。雨生抓住彎月的韁繩,向?qū)γ嫔狡隆彺宸排5牡胤娇拷?br />
“哞——”從鄰村牛群里傳來一聲震耳的鳴叫,仿佛發(fā)出嚴(yán)厲的警告:給我站??!再過來就不客氣了!彎月聞聲站住了,昂起頭,扇了扇耳朵,向?qū)γ姘l(fā)出挑畔的鳴叫:怕你咋的?我們比試比試!
雨生知道好戲開始上演,連忙將韁繩繞在牛角上,并打了個結(jié)。天生用黃麻制成的鞭子在彎月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彎月是由天生負(fù)責(zé)放養(yǎng)的,當(dāng)然明白主人的用意。它如領(lǐng)了令箭的將軍,甩開蹄子呼地向?qū)γ鏇_去,不到半分鐘,與同樣雄赳赳奔來的鄰村大水牛短兵相接,牛腳下?lián)P起的兩股塵土交匯在一起。
“通!”兩對大犄角碰在一起,沉悶的響聲震得人心驚肉跳。兩只牛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寬大的嘴巴呼呼噴著粗氣,腦袋緊挨著泥土,糾纏在一塊的犄角發(fā)出吱吱的摩擦聲。它們體形不相上下,斗架也呈現(xiàn)勢勻力敵的態(tài)勢,你在我脖子上戳個口子,我在你耳朵上捅出鮮血;你想抬頭伺機攻擊,我偏偏用犄角針鋒相對……一個小時過后,它們的爭斗依然不分上下,彼此的皮肉負(fù)傷面逐漸擴大,被水牛踩踏成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灑下了殷紅的血跡。到這地步,它們誰也沒有服輸?shù)囊馑肌蟾旁谒鼈兊氖澜缋镆灿幸欢味髟骨槌?,僅以此做個了斷吧!
“我的媽呀,這兩頭水牛斗瘋了吧?看來不把其中一頭頂死是不會罷休的。這……這……唉!這如何向隊里交差?”天生看到這情景,臉色煞白,埋怨雨生,“都怪你,沒事找事出這餿主意?!薄拔?!不要都賴在我頭上,好不?你自己親手把水牛趕過去的。再說,誰知道這一對水牛像前世的冤家對頭,沒完沒了。”雨生晃著腦袋。
“如果我們的牛出事了,我要你們賠!”鄰村的放牛娃不停地頓足捶胸,卻又無可奈何?!拔覀?nèi)フ掖笕藥兔Π?!”有人提議?!安恍?,我爹會罰我跪搓衣板,晚飯也別想吃?!碧焐迒手?。“那……那……誰敢過去把它們拉開?不被牛頂死也會被牛踩成肉餅!”
“哎——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用火來燒!”雨生興奮地一拍大腿。大家拍手叫好,立即四處找來稻草和竹桿,扎成了一個火把。雨生手持未點燃的火把,眼光向眾人掃視一遍,最后落在臭蛋身上,學(xué)著電影中的腔調(diào)說:“這個偉大光榮的任務(wù)交給我們的臭蛋同志,大家說好不好?”
“好!”大家樂呵呵地舉起了雙手。雨生將竹桿塞在臭蛋手中,用隨身攜帶的火柴點燃了火把。
臭蛋額上冒出了汗珠,緩緩走向正在酣斗的水牛,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燃燒的火把伸向兩只牛之間,一股牛毛燒焦的臭味向四周漫延。兩頭牛甩了甩腦袋,終于分開了。彎月奔向自己的“領(lǐng)地”,而鄰村的水牛卻奔臭蛋而來。臭蛋嚇得尿了一褲子,扔了火把拼命逃跑。
“媽呀!這水牛斗花了眼,要頂人了!”眾人驚慌失措,自顧四散奔逃?!鞍 背舻芭艿锰保煌粮泶癜枇艘货?,摔倒在地。水牛一反常態(tài),繼續(xù)追來,眼看從臭蛋身上踩踏過去。突然,斜刺里沖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手握一把鐵耙。來人竟是比臭蛋小三歲的水生!
“呔!給我滾開!”水生大喝一聲,一躍上前,揮起鐵耙敲打在水牛厚實的肚皮上。水牛哞哞叫了兩聲,轉(zhuǎn)過笨拙的身軀,甩開鐵鑄般的蹄子跑開了……
三
現(xiàn)在想起這事,臭蛋依然心有余悸。當(dāng)時在荒地里撿拾花生的水生,如從天而降的哪吒,多么威風(fēng)凜凜!從此,水生的英雄形象在他心里扎了根。
臭蛋繼續(xù)向前走。這時,從葡萄園里走出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他的額頭凸起,讓他的一雙眼睛晦暗不明,眼珠子怕見陽光似的躲在眼皮底下。漢子愣住了,上下打量著臭蛋,“喲嗬,這不是臭蛋嗎?哪陣風(fēng)把你吹回來了?我以為你這輩子不回來呢。”
“天生,是我……我回來了?!痹谔玫苊媲埃傆幸唤z心虛的感覺?!芭?!我們祖宗留下的舊屋子在前年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給拆了……要不,今晚住在我家,不過你得打地鋪?!薄安宦闊┠懔?,我找村干部去。”“也行?!碧焐B忙說,轉(zhuǎn)身離開,“村長是水生,住在村東頭第二家?!?br />
“等一等,我給你買了一件禮物。”臭蛋說著彎腰去拉開背包上的拉鏈?!皠e拿了,你自己留著吧!”天生頭也不回,心想:哼!你一條卵出去一條卵歸來,人瘦得皮包骨,完全是個叫花子,能有啥好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