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黑色初三(散文)
大年初二看望老丈人,這是山東人奉為圭臬的風俗,而我卻偏偏初三去,結(jié)果沒去成。準確地說,去成了,沒看成。最終,懊惱地窩在了工作室。
怎會如此?事出有因。
初三一早,裝禮品,挎婆娘,攜兒帶女出家門,驅(qū)車踏上北鄉(xiāng)路。我早就安排好了今日行程:探望老丈人之前,把三個門兒一并串了。于此異城生活二十載,總有幾個入心的摯友。
第一站——大個三兒家。
大個三兒是我社會上的一個摯友,內(nèi)蒙人,言談舉止粗獷豪邁。想當年是此城名聲顯赫的人物。對于大個三兒今年的生活狀況,我略知一二,所以當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驚訝,倒是把同行的孩子們嚇得不輕——他只穿著一條花褲衩倒在客廳的聯(lián)邦椅上,身上紅白黑三色相襯,其彩分明:鮮紅的是裸露的肌膚,墨黑的是通身的刺青,雪白的是零星的醫(yī)用膠布。鮮紅間綴著黑白,醒目而又令人膽顫。
兩個月前,他在異地經(jīng)歷過一場鬼門關:倉房失火,他憑著堅強的意志力,硬是從火堆里一步三跌地爬了出來,保住了一條命。
大個三兒見我來了,努力掙扎想坐起身子,我把他按下了。噓寒問暖一番,這個身長九尺的錚錚硬漢忍不住搖頭嘆息:懶子年啊!我操,差點兒死在那兒。
小坐片刻,我起身告辭。第二站——公安局李所長家。一個有恩于我的耄耋老人。
李所不但是我老鄉(xiāng),而且跟我還有遠親,論行排輩他管我叫“舅”。不管怎么樣,一個近八十歲的老人一口一個“小舅”地叫著我,我總有些不自然。不過今年的“小舅”他叫得沒有那么令我坐立不安,因為我?guī)缀趼牪坏剿⑷醯暮艚新暳恕?br />
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他老伴兒說,他已經(jīng)一年不能下床走動了。
小聊一番,我起身告辭之際,他突然朝著我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忙緊緊攥住那只大幅度顫抖卻堅強挺立著的手,瞬間感受到了他傳遞過來的那絲冰冷。我看到他墨黑的眸子里驀然盈蕩起了閃閃晶亮,他聲若蚊嚶地哽咽起來:小舅啊!跟你說過好多次了,別來看我了……
我說我過陣子再來看你。
他說別再來了,怕是——沒機會了——
從公安局大院出來,我的心情極度灰暗。驅(qū)車繼續(xù)北行,我踏進了北鄉(xiāng)的一座農(nóng)家小院。這是我的第三站——胖老徐家。胖老徐也是一個耄耋老人,他是我?guī)煾?,二十年前,正是他把我引入工程這個行業(yè)。
自從我去了故鄉(xiāng)發(fā)展之后,便少了與胖老徐的聯(lián)絡,但是每年春節(jié)我必去探望。然而今年探望他的心情卻有些迥異,因為我已經(jīng)近一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了,那個默記于心的手機號碼,幾番撥打竟然成了空號。
踏進院門的那一刻,我有了些莫名的忐忑。
一個女人從堂屋門口迎了出來。我忙問了句:姐,你好!老爺子在嗎?我知道胖老徐有五個女兒,沒兒子,想當年在一起做事兒的時候,他經(jīng)常拿著這檔子事兒調(diào)侃自己,戲稱自己有“五朵金花”。
女人點點頭,神情冷漠卻又禮數(shù)熱情地回了一句,屋里坐著呢!快請進。
我的心情有了些釋懷,腳步輕快地踏進堂屋。胖老徐就坐在堂屋門后的一把躺椅上,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外形、以及他豁達豪爽的秉性。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二百多斤的體重,天天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退役警車在城市里徐徐而行。交警查車他也不怕,交警讓他出示駕駛證,他卻坦然地亮出老年證。交警說要扣車,他坐在駕駛座上連尻子都不抬,面不改色地說認識誰誰誰,都是些交警隊的大領導。有時候遇到較真兒的小警察,非得扣車,他果真打電話。最終的結(jié)果是小警察撅著屁股幫著他推車打火,因為他的老爺車新添了毛病——停下就打不著火了。
胖老徐不是吹牛,那些年干工程所賺的銀兩大都消費在吃吃喝喝上。他很能喝,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一口氣喝一扎啤酒不成問題,因此也認識了許多高級人物。用他的話說:我這個年紀了,攢錢有屁用,再說也沒個兒子,賺了錢給誰花去。
如今的他半躺在藤椅上,形若兩人。耷拉著的腮贅不見了,高聳的大肚腩也癟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兒。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又看到了他眼睛里射出的那兩束犀利的光芒,那兩束代表著希望的光芒,甚至讓我又有了以往那種望而生畏的感覺。
他女兒說,半年前他突然得了腦中風,不能說話,但頭腦很清醒。他用一雙犀利的眼睛瞅瞅擺在案幾上的茶碗和香煙,又盯著恭立在一旁的女兒,喉嚨里發(fā)出“嗯嗯啊啊”的響聲。我和他的女兒同時會意了他的意思。他女兒忙著給我遞煙,我擺手推卻。胖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臉上顯現(xiàn)出溫怒。他女兒盯著我說:你就抽一顆吧!不然他會生氣的。
我忙點燃一顆香煙。抽完了煙,看看腕表,起身告辭。已經(jīng)十一點了,我得盡快趕在中午之前趕到老丈人家,還有五十多里路程呢。
辭別老人,驅(qū)車繼續(xù)北行,我的心情很沉重,不斷唏噓慨嘆:人活一世啊!到底圖個啥?
坐在后座的婆娘有些惱了,說大過年的別說那些喪氣話,你還年輕,得往前奔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們兩個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最終的結(jié)果:半路返回。
昨夜失眠了,沉思我的人生。今年牛年,我的本命年。上一個本命年是2009年。2009年是我動蕩不安的一年,我做了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今年會怎樣呢?我默默等待著,局促不安地等待著……
丙學
2021年正月初五晨于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