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春】我的這半生(小說)
一
“光棍”喊了四十年,我爹動了春心。鄰家死了丈夫的傻女人,他也想要。傻女人有一個十五,一個十三的傻兒,我爹也不嫌棄,他說總比沒兒強。其實,我爹是想女人想瘋了。
隊長吧唧著煙卷:“幸好她男人死了,要不你這個地主子孫,一輩子女人味兒也聞不著。”
我爹眼一瞪,頭一歪:“我家那也算地主?你們純粹就為批個典型,弄死了我爹?!?br />
隊長生氣地磕掉煙鍋子:“你再瞎說,傻女人也不給你?!?br />
刺骨的寒風扒拉開我爹的竹泥墻,跟我爹一樣急吼吼往被窩里鉆。傻女人熱乎乎的身體,氣得北風無計可施。
我爹像充了電的公牛,勁頭十足。被窩里、田間地頭卯足勁地干活??墒?,生產隊里補貼仨傻家族的那點糧食,還是餓得傻女人整天趴在門框上盼鄰居家喂豬。鄰家女人把豬食倒進豬槽,剛轉身離開,傻女人就溜進豬圈,與豬上演搶奪耙紅薯的戰(zhàn)爭。氣得豬甩尾巴,轉圈圈,“嗷嗷”抗議,傻女人一只手撥開豬,一只手把豬槽里的耙紅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得歡實。
他們把傻女人十五歲的大兒叫“莊頭司”,十三歲的二兒叫“二把手”。他們跟傻女人一樣,買東西只問要什么顏色的票兒,不認得那上面印的啥。
莊頭司二十幾歲的時候,偷了政府給的照顧糧去賣,他要二角四分錢一斤。人家不想落個欺負人的名,給市場價二角六分錢。莊頭司嘴一撇:“欺負我傻???少了二角四分錢不賣?!?br />
傻女人生了倆傻兒子,偏偏把我生得既認得花花綠綠的票兒,也識得二角六分錢比二角四分錢多。
老爹如愿脫掉“光棍”,并且順利完成傳宗接代,看著我能跟著傻娘鉆鄰居家的豬圈,放放心心撂下九歲的我,死了。
隊長好心,把已經壯得像頭牛的莊頭司,安排去修水庫。結果,那些人天天連哄帶嚇唬地往死里讓他干活。沒兩月,就把我那同母異父的傻大哥,累得咳血吐血。
二把手狡猾,只給丈夫在外工作的婦女主任家干活,每天早晨為主任挑滿一缸水,就賴在主任家,流著哈喇子,坐在門檻上眼巴巴望著主任家的鍋。主任專門給他備了副碗筷,飯熟了,就盛一碗給他,讓他坐門檻上吃。
主任家的菜該澆了,地該翻了,凡是主任家的力氣活,二把手都給包下了。別人家,就是多閑得慌也不給干活。
我好心的叔叔怕我被幾個傻瓜餓死,把我接到他家。我終于穿上了棉襖,雖然破絮飛花,仍然比我那單衣薄衫暖和許多。
叔叔不讓我上學,給了我一個撮箕,一個長竹夾子,說每天撿滿一撮箕狗屎就給飯吃。
天蒙蒙亮,我就帶上吃飯的家伙什,一山跑過一山地追著狗屁股找屎。頭兩天,撿了半撮箕,叔叔也給飯吃。后來,半撮箕都撿不上來了,叔叔說我偷懶。
我跟我爹一樣,喜歡一梗脖子,眼一瞪:“我?guī)滋觳爬换厥?,難道狗不是?哪有天天能撿那么多?”
叔叔嫌我頂嘴,真不給飯吃。我一氣,扔下家伙什,跑回我傻娘的家。大伯又來接我去他家,說我是他們梁家的種,不能被仨傻子欺負死了。是,上我娘的家,兩哥哥老打我,我也打不過他們,只知道哭。傻娘不但不幫我、哄我,就知道在一邊可勁樂。
我又梗起脖子:“不讓我撿狗屎,就去?!?br />
大伯說:“我們家不缺狗屎,不讓你撿。”
我半信半疑來到大伯家,大伯說:“你跟著你妹妹上學,放學后就去割一背簍牛草。”
我一聽,上半天學,干半天活,挺樂意。
妹妹小我?guī)讉€月,天哪,她呀,就是個天生的神偷。我伯娘褲帶里的錢她都能偷去買糖吃。我伯娘不高興我大伯收留我,明知道錢是我妹妹偷的,偏給大伯說是我偷的。
大伯抽起院壩邊上的竹片,邊打邊罵:“小時偷針,長大偷金。不管不成器?!毕滤朗值拇蛭?,說是要我長記性。打得我睡覺都睡不下去,背上、屁股上、手上、臉上到處是血痕。
牛跑去吃了別人莊稼,挨打;鴨子趕回來少了一個,挨打;雞把蛋下得找不著了,挨打。一個多月,我身上的傷就沒好過。我跑回傻娘家,誰接我,也不去了。吃著傻娘半生不熟的飯菜,和她一起蜷縮在跳蚤成堆的稻草堆里,一直到我十八歲,離家學手藝。
二
半饑不飽的這些年,美好也曾眷顧過我。
有個叫小翠的姑娘,我要念她一生。
她有一雙鴿子翅膀一樣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濃密烏黑的頭發(fā),男孩般健壯開朗的“咯咯咯”的笑聲,至今還縈繞耳邊。
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渴望看見她。大概十三四歲樣子吧?小翠小我兩歲。我知道她每天放學就會回家把書包換成背簍,上山割草。我就每天坐在她房后的山坡上,看天空一會兒棉花飄一會兒石群過,想象小翠站在亮閃閃的云石間沖我招手,向我走來。
真正的小翠已經在地邊割起草來,我習慣一聲不吭,奪過她手里的鐮刀。我割草比她快多了。我喜歡一邊幫她割草,一邊看她在草地上打滾,眨巴眨巴大眼睛,嘰里呱啦,說她又考了一百分?!翱┛┛钡男β暬仨懺谏綇潖澙?。
小翠喜歡爬樹,她家房后有棵又大又高的桉樹,她硬是把一條大紅薯栓起來別在腰間,呲溜呲溜,水蛇一樣扭到大樹頂端,把紅薯掛在上頭,說等風吹蔫了,取下來吃,很甜。
小翠不喜歡和女生玩,她說女孩子是非多,愛哭。就是在學校,也是跟男同學頂腳飛機,扇紙煙盒,彈彈珠。
她玩游戲,贏得起也輸?shù)闷?。我們學著武打電視片里扮演角色。她說她是《再向虎山行》里的榮滄海,練的掌劈拳。打拳嘛,沒輕重的,她的手臂被打紅打腫,也不喊疼。犯了錯,敢作敢當,寧肯挨打受罰,也不撒謊。就是脾氣有點大,喜歡安排誰干這干那。不干,她就叉腰跺腳,甩手鬧脾氣。
哎呀!這一說起她來,我就住不了嘴了。
她有個善良熱情的媽媽,我的腳趾頭捅破了鞋子,她媽媽找來碎布給我補上。實在不能補,就把小翠哥哥的舊鞋給我穿。我那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多半是小翠媽媽給縫上的。
我?guī)托〈涓顫M草,跟她回家,迎面碰見她媽媽擔著水桶去井邊擔水。擦肩時,我極其自然地接過她肩上的水桶,幫她把水缸擔滿。
她媽媽總是留我一起吃飯,真心實意,看不出可憐我的那種表情。
看見她家有我能干的活,就一點不見外地干起來??匆娝龐寢屗㈠?,我就坐到灶門前,準備燒火;看見她媽媽攪豬食,我就等著替她提豬食桶。有時候我感覺她們家才像是我的家。
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愛小翠。反正,就是每天都想看見她,一離開她,就開始想她爬樹的樣子;想她打贏了戰(zhàn)爭前仰后合“咯咯咯”的笑聲;生氣跺腳也想。想著想著,禁不住失聲笑出聲。我怕人家說我也跟我娘一樣傻了,除了小翠家,哪兒也不去,就在家想她。
小翠舅舅家有個表哥,跟我一般年紀。我看得出他也喜歡小翠。他一來老跟著小翠,老給小翠說些笑話,逗得小翠笑得前仰后合。還在小翠面前說我壞話,故意氣我,想趕我走。小翠哭了,說:“跟你一起開心,跟表哥也開心。為什么你們老吵架,為什么我們三個人不能開心的在一起?”見小翠傷心成那樣,他表哥來,我就故意不去了。
我十七歲那年,小翠去外面上初中。我就只能每個周末去她必經的路上等她。第二年,說她老師被人舉報到教育局,說老師勾引小翠。小翠后來跟我說,舉報的人跟她老師有舊怨,說老師在她作業(yè)評語里說了些喜歡小翠的話。老師是自己貸款剛讀完大學分配來的,小翠說老師博學多才,怕因此影響他教不了書,就自己主動退了學。
她回到家跟變了個人似的,不理我了。天天抱著她爸爸賣了頭豬換來的收錄機,聽傷感的情歌。我知道,她愛讀書,她常給我說,要靠讀書走出農村。這下子,書讀不成了,還被人傳在外面勾搭男人。
好多次我都想告訴她,我喜歡她。可是,我自己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拿什么喜歡?算了吧,就這樣默默守著她,她難過,我就坐立不安;她生氣,我就任她支使。最后,吼我離她遠點,我就不敢去她家。
沒過多久,她去了廣東打工。
小翠走了后,我發(fā)了回高燒,稀里糊涂躺床上喊小翠。結果,被村里人聽去了。我一出屋,就有人說:“咋不跟著小翠去廣東???”我羞紅了臉,脖子一梗:“再說,我找你妹?!?br />
三
教我學泥水匠的師傅,是外村的,他手下缺人手,我鄰居在他工地干活,就把我介紹給他做徒弟。我腦瓜子還行,再說都是手邊上的活,很快就學得像模像樣的。見那些偷懶的,我就想,勁兒又使不完,干嘛挑三揀四,總想偷懶呢?
就在那年,小翠去廣東,路過我在的城市,到工地來看我。小翠變了,已經不是那個風風火火的野小子了。比那會兒在農村白凈多了,身條也該凸凸,該翹翹,又長高了一截。眉宇間還有淡淡的憂傷。只是說話還那樣大聲大氣。我向她要張照片,她眉頭一挑:
“拿我照片干嘛?怕我長得認不出來呀?”
我脖子一梗:“拿一張嘛,又不是要你人?!?br />
她打開包包,在一本書里,抽了張跟同學的合影:“沒有單人照,湊合著看吧!”從那以后,很多年沒見過她。
師傅見我勤快,聰明,下工了,還幫師娘燒火做飯。唉,這也習慣了,看見活兒我就覺得該干。師傅把我當親人一樣,讓我跟著他家吃喝,衣服也讓師娘給我洗。跟著師傅,我又有在小翠家的那種像自己家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工地上的活我盡量不讓師傅操心,家里也努力幫師娘多干活。
師娘很喜歡我,逢人就夸。我的第一個老婆,就是師娘說給我的。女孩長得很水靈,是工地上另一個工友的女朋友。他倆分手后,師傅把她說給我。
師傅用重錘敲我這悶鼓,說:“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人家小翠長得多漂亮,又有文化,不會嫁給你的。有人肯嫁你,就別挑三揀四的了。”
很快我有了女兒,老婆也勤快。我偷偷把小翠的照片燒了,雖然我心里還是會想著小翠,但我也知道,珍惜眼前人。我把掙來的錢,買了鄰居家閑著的大房子。過了三年幸福的家庭生活。
孩子快三歲的時候,老婆的前男友找來,看著她哭得淚人一樣。我想起心里的小翠,不禁心生同情。離吧。走吧。
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成了只出撫養(yǎng)費,看不見孩子的名譽父親。
小翠也離婚了,在家鄉(xiāng)開出租車。記得那年我聽說她想學車,沒學費,給她打過電話,寄去學費。又過去四五年沒聯(lián)系了。老婆忽然地離開,我也不知道愛沒愛過她,反正,整天心里空落落的,難過死了。
不知道離婚了的小翠是不是跟我一樣呢?電話里,我都不知道該蹦出些什么,我說:“小翠,我老婆都回到她初戀情人身邊,咱倆是不是也該在一起啊?”小翠聽了哈哈大笑:“什么跟什么呀?人家是曾經的戀人。咱倆是什么?我們只是小時候的玩伴,跟你老婆那種不一樣的?!?br />
看來,小翠沒喜歡過我,都是我一廂情愿。想明白了,心里敞亮多了。雖然,還是會掛念她,但是,不是那種老想跟她在一起的掛念了。
有人找到我,讓我跟他們去緬甸販賣毒品。說培訓一年,就可以帶貨。我問:“為什么找我?”他們說:“你這種等于孤兒,沒負擔,沒牽掛,又有女兒需要錢。是他們最理想的人選。”我沒去。
有時候想,真該去的。要是去了,說不定我現(xiàn)在很有錢,也或者早死了。
四
我現(xiàn)在的老婆,大我十五歲。跟她結婚,我一萬個沒想到。
我離婚后,一門心思掙錢養(yǎng)女兒。不料,我從腳手架摔下來,鼻梁骨摔斷,肋骨摔折了好幾根。她是老板安排來照顧我住院。
這女人,大大咧咧,滿口粗話,也不嫌臊,連內褲也給我洗。就像對待兒子一樣,不由分說要我聽她的。我開始想都沒往那方面想,后來,被她照管得習慣了。她要不在,我就像少了什么似的,越來越依賴她。
她說開始也沒往那方面想。只是知道我家里除了仨傻子親人,還有個不怎么見面,只顧要錢的女兒。心里就為我疼起來。說她有個錯覺,有時候感覺我像她的兒子,對我呼來喝去。我也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喜歡她這么對我。
我躺在醫(yī)院,有兩月沒給女兒打錢了,女兒她媽三天兩頭打來電話催促。我后來的老婆聽不下去了,奪過我手機:“你她媽良心被狗吃了?娃她爹差點就摔死了,你們不來看望他,連句關心的人話都沒有。倒好意思要錢。你她媽還是不是人哪?”
我直愣愣看著病床前的她:一手把手機摁在耳朵上,一手在空氣里使勁揮舞,口沫飛濺,時不時還重重地跺腳。看著看著,我竟然覺得像我小時候看見護犢子的母雞,就這樣汗毛倒立的樣子。一陣心酸,眼淚“嘩——”就下來了。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這樣護衛(wèi)過我。盡管,她那樣子完全就是個潑婦,可是,我卻越看越覺得心里暖烘烘的。
她以為我哪里疼,趕快扔掉手機半跪在床前:“怎么了?哪里疼?”
我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淚:“心疼!”
她可能是覺得不是我的傷有問題,放下心來,坐在床沿上:“你嫌我罵她了?”
“不是,這么多年,都是她想罵我就罵。我也憋屈,可我一個大男人,咋跟女人對著罵嘛?”
“什么呀?她還是人啊?被人甩了找你墊背,人家回來了又不要你了。女兒還被她教唆來恨你。你還跟這種人客氣,你他媽豬腦子???”
“喂,你咋逮誰罵誰???”
她不好意思地降低音調:“習慣了嘛,工地上人不都這樣啊?”
就在那晚,她對我說:“你要不嫌棄我老,我們搭個半,后半生一起過吧!”
說實話,她確實老了,六十掛零的女人,滿臉溝壑縱橫,很不好看??伤眢w結實,心態(tài)好。自從有了她,感覺我的生活踏實溫暖。
我老婆有三個女兒,都出嫁了。丈夫早些年就死了。聽說我每月得給我上美術院校的女兒打三千塊錢,她什么也不說。本來她已經領上了社保退休金,可以不用再打工,可她還陪著我在工地做些小工。領回工資就先給我女兒打錢。
二十歲的女兒,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她媽媽還編造些謊言讓女兒以為當初離婚是我的錯,不愿見我。女兒跟我沒感情,只在每月要錢的時候打個電話。后來,也不知道我老婆使了什么法,電話里跟我女兒聊過幾回,我女兒居然頭一次過來跟我一起過了個年。盡管還是不怎么搭理我,除了要錢,過年過節(jié),知道發(fā)個信息啥的了。
老婆最不理解我的是隊里有紅白喜事,不管有沒有交情,我都去上禮,就是在外面,我都讓人帶個禮去。
她當然不會理解,我從小渴望家渴望溫暖,我使勁對別人好,喜歡聽人夸我重感情,懂感恩!最喜歡小翠說:“看不出來,你是個好人哪!”盡管是句玩笑話,我就是把它當真,就要做個人們口中的好人!
帶我搶豬食的傻娘,死得很慘,幾天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冰涼的地上,老鼠把耳朵都咬來吃了。
我那倆同母異父的哥,福利倒是越來越好,政府給他們蓋新房,每月有糧有肉有錢。有時候真想,我咋不跟他們一樣傻呢?不是快樂得多嗎?
管它的,現(xiàn)在也不錯,最多還有三年,女兒大學畢業(yè),我就不用打工了?;丶液屠掀虐捕韧砟臧?!
(原創(chuàng)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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