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此處，陸地結(jié)尾，東海開幕。
　　 近海水面泥黃，不見蔚藍。坐夜航船，天亮可以到達海上佛山普陀島。那一座島嶼，海藍與云白親密團聚，在一座座寺廟周圍生發(fā)陣雨。
　　 我在奉賢海灣碼頭上，想了想普陀島所屬的舟山群島——萬山如舟浮蕩于東海。眼前泥黃的海水動蕩不定，像我與舟山群島上的某人，在朝兩個方向拽著、擰著的一個黃綢質(zhì)地的濕被單——船、魚群和島嶼，是被單上的圖案？一半泥黃、一半蔚藍的濕被單。
　　 想象對岸那個可以一起拽、一起擰濕被單的人，蒼茫可親。
　　 海濱游樂場門票十元一張，吸引游人去坐高大的轉(zhuǎn)輪。轉(zhuǎn)輪上的人寥寥無幾，且微微。他們在遙望普陀島方向的一線佛光？更可能在俯瞰一公里外的海濱墓園——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織成/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多好的酬勞啊，經(jīng)過一番深思，/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這是法國詩人瓦雷里的名詩《海濱墓園》。
　　 若干輛旅行社客車停在海濱墓園門口——那些舉三角旗的導游，在墓地內(nèi)如何導游？他們會舉著喇叭說：“這里是人生最后一站，累了的游客就不用再上車了，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吧！”我有些好奇,但止步不前。我虛脫的身體，必須遠離有力的幽靈。
　　
　　 2
　　 奉賢，即敬奉前賢——孔子的學生子游，即言偃。常熟虞山有言子墓，即言偃之墓。墓前牌坊上鐫刻四個大字“南方夫子”。
　　 在孔子的眾多學生中，吳國人子游，是唯一來自長江以南的求學者。在孔子引領下，子路、子游們作為中國早期的思想者，建立起了道德、禮儀、秩序、美學等等知識體系，從而使?jié)h家人性得以涵育光大。
　　 在《論語》中，子游屢屢出現(xiàn)，提問或回答提問。比如，關于喪禮，子游認為：盡哀即可，不必把自己哭死過去才能表達孝心。再比如，對待君主、友人，子游認為：不要沒有距離感地嘮嘮叨叨，否則自取其辱、孤立無朋等等。
　　 離開孔子后，子游出任魯國武城宰?？鬃觼碓L，聽到小城里弦歌四起，問子游是怎么回事。子游解釋是用音樂教化民眾?？鬃有α?。子游說老師教導過我，官員學習音樂就有仁愛之心，那么百姓學習音樂也會易于管教啊?？鬃勇犃耍行M愧，言偃說得對呀，我戲言而已?？鬃由朴诔叭耍查L于自嘲，就比塑像里的那個圣人可愛了。
　　 子游捧上兩把武城蜜棗后，孔子吃著蜜棗，更開心了。問子游，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人才沒有??？子游回答，發(fā)現(xiàn)一個明叫澹臺滅明的人，他從不走小路斜徑，沒有公事也從不到我房間來說閑話，是一個正直有為者。
　　 考察完子游的履職情況，孔子感嘆，吾門有偃，吾道其南——有了子游，我的思想就能在南方廣為傳播了。一生沒有越出中原，這是孔子的遺憾。
　　 后來，子游、澹臺滅明先后越過長江，在南方這一當時的荒蠻之地，辦學興禮，啟蒙眾生。暮年，子游定居東海邊，開館授課。去世后，當?shù)匕傩战ⅰ胺钯t祠”。這一方城闕人煙，也就被命名為“奉賢”。
　　 子游之后，南方有了自己的思想——充滿鹽粒、風聲和漁火，有力、廣闊、明亮。
　　
　　 3
　　 綠堤蜿蜒，有兩個人帶著孩子放風箏。風箏線漫長，似乎可以把天地縫紉在一起。漫游的亡靈們累了，就能順著風箏線從天上滑落地面，回到人間？
　　 油菜花盛開，大面積抵抗死神的陰影。
　　 想起“田野調(diào)查”這一人類學學科概念：直接在現(xiàn)場觀察、研究，得到數(shù)據(jù)和初步結(jié)論，這是書齋工作的必要前提和基礎。一種方法論，因“田野”二字，充滿詩意。
　　 拐進油菜田，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田野調(diào)查者，只差手拿小筆記本和鋼筆了。多年前，費孝通先生穿中山裝在江南田野走動，手拿小筆記本和鋼筆。現(xiàn)在，身上沾了些許油菜花的花粉，鮮艷的黃，使我顯得有些輕浮——沒有小筆記本和鋼筆在手，一個男人在鮮艷的包圍里，不容易保持端莊和沉靜。試圖拂去，那黃反而像油畫顏料一樣印在衣襟上。蜜蜂在周圍出現(xiàn)，說明我含糖量有所提高、毒素下降。它們飛得慢，身體超重，像微型直升機，能順利在蜂箱里著陸嗎？
　　 一群鴨子從龐大梨園里緩慢浮出，撲入池塘，原本低沉的嘀嘀咕咕聲，突然高亢起來，開始嘎嘎嘎嘎議論我所未知的事情。四月，梨園白，池塘暖。鴨子身軀龐大，腿細弱，在水里游動比在地上行走要輕松愉快。但梨園里有蟲子、草、螞蚱，吃了一陣水里的小魚、貝殼之后，鴨子們又搖搖晃晃上岸，嘀咕著，喘息著，朝梨園深處緩緩而去，調(diào)整飲食結(jié)構(gòu)。
　　 鴨子只能散養(yǎng)，適宜在水和果樹間生活。蟲子、草、螞蚱、小魚、貝殼之外的飼料和添加劑，它們一概拒絕，就無法像雞、豬、牛那樣規(guī)?；B(yǎng)殖。這個梨園和鴨群，被高高的細鐵絲網(wǎng)漫長地圍了一周。這樣的網(wǎng)，在上海郊區(qū)屢屢可見，尤其在海灣一帶。我蹲在河塘邊數(shù)了半天鴨子，但它們不斷變幻的格局，使數(shù)字一直無法明確。梨園女主人笑了，揭曉答案：三百二十五只。
　　 梨園中央有巨大鴨棚。
　　
　　 4
　　 作家巴金、詩人辛笛、復旦大學教授賈植芳等等作家、畫家、表演藝術(shù)家、學者、醫(yī)生、記者，都曾經(jīng)在這一帶的各個五七干校勞動，擁有養(yǎng)鴨養(yǎng)豬一類的農(nóng)事經(jīng)歷。
　　 如今，那些農(nóng)場成為海灣森林公園，種滿梅花、牡丹、松樹，在大海的襯托下成為美景。一部分五七干校舊址，化身為上海旅游?？茖W校、華東理工大學等等高校的校區(qū)——在奉賢，知識與知識分子終于重獲古老尊嚴。
　　 辛笛是九葉派詩人之一，其他八位詩人是穆旦、鄭敏、陳敬容、唐祈、唐湜、袁可嘉、杜運燮、曹辛之。九片葉子，在抗戰(zhàn)時期萌發(fā)新綠，雖歷遭磨難，始終堅持與光合作——以光合作用，保持對于人性的信心，使語言充盈葉綠素和氧氣。
　　 在奉賢，日常生活能力很差的辛笛，年近六旬，學會種菜、拔草、插秧、漚肥、開溝挖渠、挑水，學會用竹子制作衣架、肥皂盒、臺燈座、燈罩。豬圈里的小豬聽到飼養(yǎng)員辛笛的腳步聲，格外歡喜、喧鬧——他口袋里總是裝著節(jié)省下來的砂糖，沖糖水給沒有奶水可咀嚼的小豬吃。喂完糖水，站在豬圈旁邊的小橋上，面對薄霧籠罩中的大海，辛笛的詩人氣質(zhì)終于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來，吟誦起蘇曼殊的詩句：“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2004年，辛笛去世，終年九十二歲。與穆旦等友人相比，算是獲得一個完整、平靜的暮年。像河流終于流進大海，沒有中途失蹤。
　　
　　 5
　　 梨園女主人穿著圍裙，腰間系一巨大錢包，向行人兜售鴨蛋、鴨。鴨蛋十元錢一個，鴨子一百六十元一只。與我聊天過程中，她賣掉兩只鴨子、四十三個鴨蛋。
　　 “都是你們上海人來買的?！彼@樣說，好像“上?！笔橇硗庖粋€地方，與她沒太大關聯(lián)——鴨子、鴨蛋，大概比她與上海的關系更好。
　　 依靠梨園、鴨子和一片稻田生活，“不累，海邊空氣清爽，吃自己養(yǎng)的雞鴨、自己種的菜和米，喝自家的井水，比你們過得安心。就怕生急病，離上海遠?！?br />　　 她家曾經(jīng)世代是漁民，有大船小船去普陀島以外的遠洋捕魚，也運貨到山東青島、浙江寧波?！艾F(xiàn)在都改行種地，或進城做生意了。捕魚辛苦，艱難。我們海灣有梅花節(jié)、菜花節(jié)、梨花節(jié)、桃花節(jié)，就是想把你們招引來過節(jié)——你們不過節(jié)不出城?。〈禾炷銈儊砜疵坊?、油菜花、梨花，夏天你們來摘梨。秋天以后你們就不來了，城里桂花多——阿拉梨花、油菜花土氣，進不了城呵。”
　　 我說：“那桂花也是咱海灣的花進城去打工的吧？”她哈哈大笑。問她奉賢祠在哪里，她說早沒有了。子游的事跡，大概她也不清楚。
　　 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處/明凈與古老/風帆吻著暗色的水/有如黑蝶與白蝶/明月照在當頭/青色的蛇/弄著銀色的明珠/桅上的人語/風吹過來/水手問起雨和星辰——辛笛寫于1934年的成名作《航》。筆桿也像桅桿。筆桿上的人語，從春秋時代不休不息吹過來，告訴我們從前的雨、從前的星辰。
　　 現(xiàn)實的海風帶著新鮮泥土氣息，一陣一陣吹來，修正、安撫我的嗅覺和南方思想。
　　 一群白云像白衣賢人，在那片巨闊的油菜田上空，散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