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巷陌人家(散文)
昨夜夢見老巷子。
在夢里,我回到了二十歲。
夢中的巷子很昏暗,畫面有點像看一部老電影,但每個人物都很鮮活,表情極為生動——那些曾經(jīng)早已從記憶中隱退的老鄰居們,像變戲法兒似的和巷子一起復(fù)活了。我看到了前院用缽匣壘起來的矮墻。缽匣是陶瓷廠燒制盤子碗的耐火模具。在那道矮墻下有一條順?biāo)疁?,我甚至能看清楚水溝旁有兩條粉紅色的蚯蚓和鮮嫩的水稗。而我們居住的一棟棟紅房子,每家都在院子前有自己蓋的油氈頂簡易房,那是地震后的產(chǎn)物。由于房子的緊傍和擠壓,巷子顯得格外逼仄,僅僅是一輛手推車能通過的距離。一手推車寬的距離是必須的,因為那時家家都要買煤買黃土買秋菜,主要的運輸工具就是手推車。
我看到與我們家一墻之隔的老李頭。老李頭一副笑瞇瞇的面孔,和我打著手勢,像是比劃著啞語,我始終弄不明白他想和我說什么。他無論寒暑常年做切糕賣。很奇怪,他破例地沒穿白圍裙,沒推賣切糕的小推車。
我還看見了豬頭,他長著一顆很夸張的大頭,年齡比我略大,經(jīng)常會帶著本胡同的孩子和街里的孩子打架,是本胡同孩子心目中的大王。他一直向我招手,說是要一起去北門外看露天電影。我還看見了有病的蘭毛,她一臉?gòu)趁亩之惖男?,還伸出手來要抓住我,我一緊張就驚醒了。
醒來時借著月光看到墻上的電子鐘才四點,窗外的天仍舊一片昏暗。想到夢境不禁啞然失笑。驀然想到,我若是永遠停留在二十歲該多好!那真是一個快樂無比的年齡,但我的二十歲卻和夢境一樣倏然消失了。
夢是個很害人的東西,因為聯(lián)想到久違的老巷子,我的覺盹瞬間跑掉了。
夢中的老李頭早該不在人世了吧?因為他活著至少得九十歲了。還記得地震那年,胡同狼藉一片,原本隔離每家每戶的泥墻變成一片瓦礫。某一天我因夜班,白日里在家睡覺,醒來時偶然趴在窗戶上向外一看,居然看到老李頭在一鏟鏟地把我家煤堆上的煤鏟進自家的土籃子里。對這樣明目張膽地偷盜,我怒不可遏,便狠狠地敲了敲窗玻璃,老李頭一抬頭剛好看見我憤怒的表情。很狼狽地把煤倒掉,溜回了屋子。
其實我并不記恨老李頭。因為我知道他也很可憐,兒子又酗酒早逝,兒媳因為不能生育,也沒給他留后。每次他在巷子里遇到蹦蹦跳跳的小孩子,眼中都會流露出依戀的神情,并隨手抓出小推車的切糕送給孩子。
巷子是在八十年代后期拆遷的,拆遷后再沒見過豬頭。但是某一日我在縣城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時,遇到一個年輕人。他問我:叔,你兒子現(xiàn)在干嘛呢?”
我問:“你是誰啊?”
他說:“我是王自強的兒子?!蓖踝詮娛钦l?我絞盡腦汁想了老半天,再仔細打量年輕人的模樣兒,才猜想到應(yīng)該是豬頭的大號。我們小時候一般只會記住外號,如果不是一起上學(xué)的同學(xué),基本不會知道他的名字。
蘭毛原本是個非常羞澀的女孩,長得很秀氣,說話有點大舌頭。一遇到別的孩子欺負,就會一邊哭一邊說:我要告訴我腦腦(姥姥)去。后來不知怎么就瘋了,見到男孩子就會涎皮涎臉地笑。有人說這個病叫花癡。后來家里給她找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她還生了個孩子。但仍舊沒治好她的病,她習(xí)慣滿世界地走,根本不管孩子。后來又傳說她失蹤了,還有說她早死掉了。她本名叫蘭明,那時候電匣子天天播送評書《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里面有個壞人叫蘭毛,孩子們就給她起外號叫蘭毛了。
那時的孩子幾乎都有外號,有點像梁山好漢,活得很古典。我還記得有一位叫做萬年青的,因為腦垂體有問題,一張娃娃臉,總也長不大。他一直管我叫大哥,直到十年前的某一天找到我,讓我?guī)兔k病退,我才知道他比我還大兩歲。但是五十歲之后,似乎在一夜之間他突然變得極其衰老,一臉的皺褶像個核桃,而且面相不再像個男人,反倒像個老嫗。
還有一哥們叫兔子的,因為他上唇有道瘢痕,不是唇裂,只是摔傷的疤。他比我小一歲,曾經(jīng)整天和我泡在一起,一起在公共浴池打水仗,一起買五分錢一張的兒童票看電影,一起擼槐樹葉子養(yǎng)兔子,一起上街撿糖紙、煙盒,甚至冰果棍,那該是那個年代孩子最早的收藏品或玩具。記得有一年我們一起鉆鐵絲網(wǎng)溜進陶瓷三廠,去廠里的垃圾箱撿小塊的馬賽克當(dāng)玩具,被廠里的守衛(wèi)追得滿廠亂跑,把臉涂黑最后躲進廠子的鍋爐房后面,直到天黑才敢偷偷溜出廠。兔子的父親極其兇狠,每次兔子犯錯都會狠狠地抽打,而兔子每次挨打都會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嚎叫,弄得整個胡同都能聽到他的慘叫。于是,很多孩子都會聚在他家醬欄子外看熱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dāng)看戲了。
說到看戲,那可是那個年代的稀罕事兒。因為我們這條胡同毗鄰縣城的戲園子胡同,或者說是戲園子胡同的延伸。那時,每當(dāng)縣劇團有新劇目上演,演員們都會把鑼鼓家什抬到街上狂敲一陣兒,算是廣而告之。
一聽到那樣的鑼鼓聲我們就會心旌搖蕩,一天上學(xué)做事,心都不會安穩(wěn)。天剛擦黑,就會隨著人流涌向戲園子。胡同瞬間就變成一條溝渠,黑壓壓的人流像潮水涌動。其實真正有票能看上戲的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人是湊熱鬧的,聚在戲園子門口看人。在戲園子的南邊門,有人在木板門上用刀挖了一個小窟窿,有一個眼珠子那么大。很多孩子就會搶那個窟窿,看戲園子里面的情形或者蹭戲,人們把這種行為稱之為“看眼兒戲”。其實在那個窟窿能看到舞臺上演出的幾率微乎其微,因為時不時的會有一個碩大的臀部堵住那個窟窿。好在夏天時,戲園子樓上的窗戶會打開,很多人都會聚在戲園子的胡同里聽?wèi)?。尤其是些上了年紀(jì)的人,一邊聽著一邊還會搖頭晃腦的跟著哼哼。
縣劇團演出的劇目都是評劇。老的劇目有《茶瓶記》《卷席筒》《花為媒》等,新劇目有《小女婿》《雷鋒》《南海長城》《奪印》《苦菜花》《洪湖赤衛(wèi)隊》等。很多人都會哼唱《奪印》里面何支書的唱段:“水鄉(xiāng)三月風(fēng)光好,風(fēng)車吱吱把扇搖,沿路莊稼長得好,風(fēng)吹稻浪起波濤嗷——嗷——”也知道有位評劇大家叫馬泰。
偶爾學(xué)校也會包場看戲,但是我對評劇唱腔一點都不感興趣,感覺節(jié)奏太慢,只是喜歡看武戲,也就是翻跟頭。受戲劇的影響,同學(xué)們聚在一起也常常會練習(xí)劈腿、彎腰、翻跟頭,但僅僅是玩玩而已。
因為城市遭遇大面積的拆遷改造,一晃老巷子已經(jīng)消失三十多年了。但我依舊會經(jīng)?;貞浧鹚?jīng)給予我的美好情愫和無盡的溫暖。巷子里一磚一石,一草一木所構(gòu)成的畫面,也會不時地泛起在大腦溝回之上,勾起我少年的純真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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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地震那年,胡同狼藉一片,原本隔離每家每戶的泥墻變成一片瓦礫。某一天我因夜班,白日里在家睡覺,醒來時偶然趴在窗戶上向外一看,居然看到老李頭在一鏟鏟地把我家煤堆上的煤鏟進自家的土籃子里。對這樣明目張膽地偷盜,我怒不可遏,便狠狠地敲了敲窗玻璃,老李頭一抬頭剛好看見我憤怒的表情。很狼狽地把煤倒掉,溜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