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顆春末夏初的心靈。在意念中，我卻更加愿意把你安置在遠方雪意盎然的冬天，開始生命意義上的溫情跋涉。我的左手握別往事，右手指向前方生命的盡頭。親愛，還記得鳥翼在天空之上劃過的那句話么？——我把思想和身體一并交給未來檢驗，我的愛與哀愁將化為一張素色的明信片，飄落在屬于你我的日日夜夜。這，就像我寫下的文章，柔軟的語言被更加柔軟的目光輕輕覆蓋。
　　
　　 一、我愿守候，宇宙間最動人的童話
　　 夢境里，常出現這樣的場景：暮色微芒，山影淡然，恍如青煙，唯有漫天柳絮飛銀蕩玉，飄搖得讓人神馳，可心卻變得沉靜。我瞇著眼睛，逃也似地臣服在這燃燒著無數純白火苗的天地之間，忘記了自己反復結痂的膝蓋。我聽到這火苗如神諭一般，以無邊智慧與廣大法力，歌唱如此典謁：人世間最美好的不是讓你感動落淚的萍逢海誓，不是教堂中的頂禮山盟，而是永世相守而“相看兩不厭”的無言忠誠。
　　 我跪古希臘終身不嫁的月亮女神狄安娜。她日夜守候著一座古老的洞穴。那洞穴中有她一生中永遠深愛著的青年獵手。她雖然賦予他青春不敗的容顏，但卻忘了給他以長生不老。最終，獵手便以年輕的容貌而長眠不醒，可是狄安娜——宙斯的女兒卻從沒有忘卻他，在這冰冷的洞穴中靜靜守候她一生所愛，不計億萬斯年。在那千古凄涼的月色中，我看到了氤氳著清冷的美麗在開滿鮮花的洞穴中升起，彌散在人人世間的心靈山谷。這，也許就是命中注定的一種緣分吧！命運女神的權力不是連宙斯的王權都不得干預嗎？更何況是宙斯的女兒呢！
　　 我跪地壇旁邊的那棵青藤。它默默地堅守著一株逐漸老去的參天古柏。那古柏早已氣息奄奄失去生機，可是這青藤卻絕不肯學攀緣的凌霄花去另擇高枝。它用自己柔情繾綣的手臂，緊緊摟住那偉岸之中掩飾不住衰老的樹干。青藤知道，正是這因衰老而即將逝去的朽干，昔日曾憐愛地讓自已的生命高過天空，驚艷了世界的眼睛。年年歲歲，凄風冷雨、霜雪欺凌；月月天天，昏鴉腸斷，子規(guī)夜啼。就這樣地不知守候了幾百年，直到自己生命隕落，也要與古柏同歸一片土地。在青藤疏影橫斜的堅韌枝蔓中、枝枝悲涼，葉葉淡然。這，也許就是心甘情愿的一種緣分吧！既然生已相扶相依，死也要死于一地。
　　 仰望天河岸邊的兩個星座，曾讓秦觀寫下如此動情的句子：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它們中間天河阻隔，卻千百萬年無言廝守，矢志不移，讓心靈之燈彼此照耀。每當仰望星空，那兩個星座始終是我心中最為流光溢彩的存在。于依稀的星光中，我讀出了但丁在他那位別嫁而早逝的女友貝雅德陪同下，向著火星天攀升的夢幻般的動人美景。這，也許是相望而不相及的另一種緣分吧！到不了一起，也要作一生一世的守望。
　　 請允我喃喃自語：歲月的霜雪能吞沒昔日的蛾兒雪柳、綠鬢青絲。但總有人能夠茹苦若飴地守候在狹小而又寬闊無比的“狄安娜洞穴”。我愿將生命居住在這“洞穴”之中，石桌前放置的明信片還是“別夢依稀到謝家”的那般模樣，昏花的眼睛與舊物“相看兩不厭”，像無鳥無云相陪村的敬亭山般，成為人世間最攝人心魄的凄美。
　　 我的眼睛清澈如水，我的心臟沒有堅殼覆蓋。“我的欲望和意志，像車輪運轉均一，這都由于那愛的調節(jié)；是愛，動太陽而移群星?！倍嗲榈哪抗馔渡袂反┰綆浊赅]遞給我心中的句子，不禁淚灑胸臆，哀感天地，恒久而遼闊。
　　
　　 二、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在我手中，有一張明信片，圖案背景是英國的哈沃斯，高聳的教堂鐘樓在夕陽中微呈亮色，我似乎能聽見傍晚時分草動蟲鳴的合唱，還有空谷回音一般的教堂鐘聲的飄蕩，那誠如林語堂所說的，一種“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
　　 教堂對面一座喬治安式小樓，就曾是勃朗特三姐妹——夏洛蒂、艾米莉、安妮的家。在這座如古碑般苔蘚斑駁的老舊小樓里，竟然同時升起了三顆卓絕千古的文學之星，孕育出《簡?愛》《呼嘯山莊》和《阿格尼斯?格雷》三部恢宏壯美的傳世杰作。固然，她們瑰麗奇絕的想像力，書中捍衛(wèi)獨立人格、愛憎強烈的蘊涵，字里行間流淌的美得蒼涼，充滿著詩情畫意的文筆讓我傾倒，但我此刻，志不在此。對文學的欣賞反而消遁了，輾轉反側之中，居然有一種歲月施施然步入黑洞而倏忽縮斂的奇特感覺。我瞬間穿越為古人，自己被典藏在文學著作某一頁，而成了故事安排的某個特定角色。
　　 睡眼迷離中，夜風卷起了階前散落的黃葉，云幕低沉，楓樹和梧桐微微喧響，寒鴉凄愴數聲之后，一切復歸于靜穆。我一遍又一遍，往復漫步于她們綿邈無際的心靈境域，在十九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和她們一道體驗著臻善至美而又飽含辛酸的藝術與審美人生，感受著靈海的翻滾，生命的律動。我確信，我和她們之間產生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式的心靈感應，欲辨已忘言，卻又像是什么都心領神會。
　　 今人曾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月色無今古，時空一經鎖定，子夜鐘聲打斷不了我腦中關于三姊妹的往事，閃現出她們窗上映出的幾重身影一一或許三姊妹正握著纖細如沈腰的羽毛筆在伏案疾書，甚至，一聲聲輕微的咳嗽穿越時空，沿年輪的旋渦一圈圈蕩溢開來，在我耳邊反復盤旋。
　　 霎時，心頭漾起一脈憐惜之情。我似乎已站在她們身邊，親手用金銀花、百合、酸梨干、荷葉、枸杞，為她們煎制茶飲，以藥茶之香為她們送上人世間最真摯的溫暖，撫慰她們與世隔絕的心靈，以及清貧寒素、寂寞凄苦的歲月。
　　 實際上，她們的精神世界并不空虛。盡管很早輟學，但跟隨父親學習小說、詩歌與散文，聽閱歷豐富的女仆給她們講述充滿離奇色彩的奇聞軼事、各色人等的生活方式和百式人生的厄運與家庭悲劇。她們早在十來歲時就開始了創(chuàng)作，編撰了許多想象奇特、內容荒誕、語言夸飾的傳奇、戲劇與詩歌。而成人之后的絕大多數時間，她們仍然離群索居——悶在房間埋頭創(chuàng)作與繪畫，在荒原上長久漫步；走累了，便坐在山坡之上，伴著石楠花香，雙手托腮，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山下的村落或天空奇異變幻的云朵，翕動幻想的翅膀，展開天馬行空般的遐思。
　　 三姊妹不是現實主義者，她們屬于“用智慧和情感來代替他們所缺少的材料”的作家，常常磊落天外，憑借其豐富的想像力和超常的悟性邀游在夢幻的世界里。她們靠最為隱秘、難以捕捉、流動豐富的內心世界，托起了波翻浪卷、吐日映月的小宇宙。這同樣是一種真實，一種在幻境的極光映射下所展現的另一個真相。
　　 她們忍受病痛與孤獨，咀嚼回憶與憧憬，憎惡矯飾與殘暴，而內心里卻燃著盈盈愛意與似水柔情，深深地同情著世上所有不幸的人。抱持著理想主義、浪漫情懷的女子，渴望得到丘比特的光顧，就像同時代的伊麗莎白?勃朗寧那樣，擁有一個繾綣無比的真摯感情?？墒?，她們卻又如此清高，絕不俯就、屈服于懷春的激情，決不容忍理想中的愛人有道德的瑕疵，虛偽的面目，逢迎的手段，以及跪拜金錢的膝蓋。她們希望愛自己的男人能夠達到崇拜的地步，以至甘愿為他去死，否則寧可終身不嫁。終于，現實中的“夏娃”沒有遇到屬于她們孿生兄妹般的“亞當”，曾盛開在她們筆下、經過她們濃墨重彩渲染的愛情之花始終未能逢臨，只能綻放于蒸騰熾熱卻又虛幻渺茫的腦海之中。這確實是最具悲劇意味、令人無限傷情的事，千載以還，誰人能不為之傾灑一掬同情之淚!
　　 我有著覿面無緣的悵惘，有著對其靈思高蹈的仰慕，甚至我能從中體驗到“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情致感應，但我手中的明信片，迎著明凈的霞光，迸發(fā)宇宙之心的呼喊：“我愛！”而我，同樣深懷痛苦，卻是“我寄人間雪滿頭”的思念之苦。因此，我應該比她們更加幸福，我的筆觸或許更加溫暖——
　　 心藏在地下，誰將雪花寄往洲頭
　　 六月的綠草和黃花，像一匹匹小白馬
　　 河流輾轉反側，在春秋里難眠
　　 也風，也雅，也頌，也清淺
　　
　　 悄悄最宜笙簫
　　 只有鳥鳴
　　 一聲關關是他
　　 一聲關關是她
　　 這一切，唯隱秘的句子知道
　　 不能說與任何人聽
　　
　　 你瞧，洲上的小斜坡像不像天門山
　　 兩座青山，白云片片，清淺的水流漸漸加快
　　 意境開闊地寫詩，在盛世唐朝
　　 不管過路人，搗不搗亂
　　
　　 而蒹葭里藏著嬌羞的荇菜
　　 關關復關關，荇菜低頭復一低頭
　　 靜靜地
　　 流水在前，蘭舟在后
　　 琴瑟在左，鐘鼓在右
　　
　　 三、眼淚是愛者的明信片
　　 你曾經為了語言哭泣。在你看來，摩挲出包漿的文字，能浸泡一個又一個淚水漂泊的夜晚。
　　 請允我以老子的冷峻告訴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愛，是甘美的乳汁也是痛苦的淚水，為了生活和感受，你需要悲從中來，獨愴然而涕下。但是，和我一起守候季節(jié)的四個畫面吧，直到你忘記昨夜的星辰落入你手中的酒杯，直到你因為鳥翅劃傷天空所流淌的眼淚，化作一縷風，吹皺一池春水，從此了無痕跡。我相信，所有的殘忍與冷酷都是來源于可憐與卑微，但歡樂與幸福應該不會拒絕善良與懦弱。
　　 “說出悲哀吧：無言的痛苦向心兒低語，要它破碎”，斯賓塞如是說。的確，人的命運有時候就像紙，常常被生活的刀子劃傷。我們需要蘸著眼淚貼合在一起，共同寫下僅次于上帝的詩篇，同時向對方的心路投遞這張明信片，做彼此最具心靈感應的讀者。你瞧，它盡管還不算精美，但我的文字像秦嶺寬大的手掌，你的句子像在我視野中飄飛的潔白羽毛。
　　 這張明信片在送達過程中，植被漸漸葳蕤，向我傳遞大地的體溫，就像荒無人煙的原野，一座低矮簡陋的茅草屋，足以證明生命原始的沖動。放棄矜持吧，捧出心里那只受傷的鳥兒。我愿伸出顫抖的手，為你采擷療傷的小紅蓮，擠過山脊與天空的夾縫之后，我被漢字灼傷的目光，開始下雪。它在飛揚著縫合人世間的傷痕，就連我們自己也化作平面山水。一起讀的那本書，素素的，落在生活的一角，像明信片里的一枚印章，替誰壓住，狂亂的心跳。
　　 在這張明信片上，我能以何種姿態(tài)掀開天幕，發(fā)出眾神的聲音？又能驅趕多么靈性的文字，在詩句里把你反復晾曬？如果我能，我會沉思著解開生活里的所有秘籍，然后為你深情朗誦，直到把吟得最幸福最痛苦最優(yōu)雅最野蠻的句子雕進浸潤你生命的玉牌，我，終將成為護佑你的神佛。
　　 而你，在丹青水墨的背影深處，以飛天一樣優(yōu)雅的姿勢載負著天空，風情萬種地把幸福的眼淚滴落在生活細節(jié)的萬種風情里。
　　 我相信，你我的明信片一定會同期為對方送達，兩張明信片有著一模一樣的句子：我望見你的葉簇輕易跨過枝干的鹿砦，戰(zhàn)勝四周沉悶的空隙。你無聲地穿過寬廣的天衢，進入旭日東升的莊嚴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語，在天衢的水流中飄來，飄入你新葉的心底。
　　 天蒼蒼，野茫茫。我更相信，這兩張明信片能化作我們無法逃脫的彩虹，美冠穹廬，籠罩四野，一直伸展到生命不可預知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