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句人們常說的話：圍著鍋臺轉(zhuǎn)。這是專指那些家庭婦女說的。母親正是這種人。她的一生都圍著鍋臺轉(zhuǎn)。她不止是沒出過遠(yuǎn)門，連自家的大門都很少出。偶爾閑下來，也只是站在大門口看看村道上玩耍的孩子和過往的行人。
　　 我家對門住著一家姓孫的。他們家有三個孩子。老三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老二參軍了，復(fù)員以后在北京工作，后來把他媽接到北京去了。這件事母親和我提起過兩次。母親不善言詞。她對孫家老太的羨慕我完全能夠理解。我雖不在北京工作，可我娶了北京的媳婦。媳婦的家是在北京的。我曾經(jīng)想過，把母親帶到北京去，即便不能長住，待幾天也可以，把北京看一看，那是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可實(shí)際的情況是，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正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媳婦家的房子早在三年多以前就被造反派占了。住進(jìn)寬敞正房的是一家登三輪車的工人。媳婦一家被趕進(jìn)一間十平米的廂房里。那里原本是堆放雜物的。我和媳婦回去，只能兩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睡覺。待到國家政策落實(shí)，媳婦家搬回正房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去逝好幾年了。
　　 我為此懊悔不已。家里住不下，找個便宜的旅館總是可以的；錢少，不必長住，住上十天半月、一個星期也是可以的。我沒有做。還是我孝順得不夠，為母親想得太少。
　　
　　 （二）
　　 母親的一生除了做飯就是做針線。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不離身的，除了圍裙就是頂針了。頂針是做針線活用的。我們?nèi)伊谌说膯我聠涡抟旅薇?，全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起來的。因?yàn)榭偞髦斸?，她右手中指的關(guān)節(jié)明顯的瘦了一圈。
　　 在所有針線活中，鞋是最難做的。做鞋沒有現(xiàn)成的材料，全是用破舊的衣服。先把破舊衣服拆了，拆下來的那些一塊塊的破舊布，家鄉(xiāng)話叫“鋪陳”。“鋪陳”可用來補(bǔ)衣服，主要還是做鞋。做鞋得先把“鋪陳”用漿糊一層層的裱成厚紙板一樣的“隔褙”，再用“隔褙”做鞋。家里做的鞋是不分左右腳的。兩只鞋可以在兩只腳上換著穿。這樣不會把鞋底磨偏?？墒谴┰谀_上不舒服。
　　 那年我回家探親。母親從包袱里取出一雙布鞋給我，說是給我留的。可是我沒要。孩子們參加工作以后，都不再穿自家做的衣服和鞋了。原因很簡單，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用不著自家做了。而且自家做的畢竟沒有買現(xiàn)成的穿著舒服好看。
　　 這件事也讓我十分懊悔。我想母親一定很失望，很失落。我應(yīng)該收下，那畢竟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起來的。哪怕不穿，就算做個紀(jì)念也好嘛！
　　
　　 （三）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求學(xué)，上完了學(xué)就在外地工作，從那以后一直在全國各地輾轉(zhuǎn)，只有在寒暑假期間，參加工作以后在四年一次的探親假期間，才能回家與母親和家人短暫團(tuán)聚。家里有四個孩子，我在家里生活的時間最短。離開母親的懷抱以后，記憶中我與母親的親密接觸只有兩次。
　　 一次大約在學(xué)嶺前。一天傍晚，鄰居們坐在院子里乘涼聊天。我在他們之間跑來跑去。后來我自己轉(zhuǎn)圈，忽然腿上發(fā)出了一聲脆響摔倒了，疼得我站不起來。母親把我抱回家放在炕上。從此我再也下不了地，每天待在炕上看著母親作針線。上茅房得母親背著我出門。我伏在母親的背上，聞著母親的體味，撫摸母親衣服上的補(bǔ)丁。那時候家鄉(xiāng)沒有醫(yī)院。有了病痛都是硬挺著。不知過了多少天，直到腿不疼了我才能下地。后來我想那一次可能是骨折了，幸運(yùn)的是沒留下什么后遺癥。
　　 另一次是在母親八十歲以后。她生病住了院。恰逢我從遠(yuǎn)方來到家鄉(xiāng)的省會城市出差，順便請了假去看她。那次我在醫(yī)院陪床，住了將近一個月。我每天給她洗臉洗手，照顧她喝水吃飯。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大夫從她的腹中抽出了許多積液。有一次護(hù)士向她的血管里注射藥水。針管很長很粗，藥水很多，以至護(hù)士小姐都推不動了，我不得不接過來幫她。病房里沒有衛(wèi)生間。母親上廁所不方便。我給她準(zhǔn)備了一個痰盂。痰盂很矮。母親坐下去就沒有力氣站起來，需要我過去扶她。那時我才知道，人竟然會虛弱到那種程度。那次住院回來沒過幾年，母親就去逝了。
　　 每次度完假走出家門時，我總是一再留戀地回頭張望，看著站在屋角的母親漸漸遠(yuǎn)去，心中充滿了惆悵。她系著圍裙的身影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四）
　　 中學(xué)的教科書里有一篇課文，是朱德同志寫的一篇文章。我記得那篇文章的標(biāo)題是《回憶我的母親》。文章結(jié)尾的一句話是“愿母親在地下安息”。文中提到，母親生下他們兄弟姐妹八個孩子。因?yàn)樯罾щy，再也不能添加人口，后來又生下的孩子就無奈地都自己給溺死了。這個細(xì)節(jié)我隱約記得?？伤o母親造成的傷痛我并不理解。我母親生下的孩子夭折的也不止一個。其中最大的一個女孩活到三、四歲的時候生病死了。母親在女孩身邊痛哭不已。這時我才理解失去幼兒帶給母親的是多么徹骨的、撕心裂肺的痛！朱德的母親是偉大的。她生養(yǎng)了八個孩子，培育了一位共和國元帥、指揮全國數(shù)百萬陸?？杖姷目偹玖睢Ｕ侵斓略獛浤且淮锩?，帶領(lǐng)中國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
　　 天下的母親都是偉大的。千萬個母親生育了千千萬萬個善良的人，讓生命得以延續(xù)。
　　
　　 （五）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見母親在床上攤開了一些布，要做衣服。我看不出那些顏色紅不紅粉不粉的布能做什么，便問給誰做衣服。母親沉默了一下，說是給自己做裝老的衣服。當(dāng)時我的心沉了一下。后來再想起這件事時便覺得悲哀。那時父親已經(jīng)去逝多年。孩子們都在外邊上班作事。每天這個時候就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對于自己并不遙遠(yuǎn)的未來，她肯定有許多想法。而那些令人悲哀的想法又沒有辦法排遣，只能讓它煎熬著自己。
　　 我想起了宗教。宗教認(rèn)為，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來世的開始；只是身體的死亡，而靈魂不死；靈魂將會得到重生和升華。我不是宗教徒。可我覺得宗教對于死亡的信仰未嘗不是一種明智之舉，讓人在死亡面前減少一些恐懼和孤獨(dú)感，甚至生起一點(diǎn)朦朧的憧憬，從容面對。
　　 愿母親的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