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交公糧(散文)
一
凌晨四點左右,媽一邊穿衣服一邊喊:“老且,快起來吧,早點起來,一會吃完飯好去交公糧。”“老且(音譯)”是媽對爸的專用稱呼,“且”是我們東北地區(qū)的方言,應該是“客人”的意思?!袄锨摇贝蠹s就是老住在家里的客人吧。我們這地方方言還有很多,都是老百姓口口相傳的土話,比如昨天叫“夜了個”、干啥叫“嘎哈”、餓了說“ne了”等等,我上小學三年級了,那些字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寫,從字典里也查不到,估計可能是因為老舅上學時用過的字典缺了好多頁的緣故。
爸被媽從睡夢中喊醒,翻了個身,又開始打呼嚕。媽使勁推了爸一下:“快點起來呀,縱(這)么沒活道呢。”媽穿好了衣服,邊磨叨著邊下地穿鞋,然后推開咯吱咯吱響的木門去外屋地,拿起火鏟伸進灶坑里“哐啷哐啷”往糞撮子扒灰,撮出滿滿一下子昨夜燒盡的柴灰拎著倒進院里的豬圈,回來順手又抱了兩捆半濕半干的苞米秸。
爸又翻了個身,被媽磨叨的已經徹底沒有了睡意,磨磨蹭蹭地也穿衣服下地了。此時媽已經洗完臉,并且把鍋刷得干干凈凈,添了好幾瓢清水:“老且,幫我添把火,我去廂房里拿棵白菜?!眿岋L風火火地出了門。爸一聲不吭地往灶里填把折斷的玉米秸,然后洗把臉,卷起一根拇指粗的自家種的“蛤蟆煙”點燃。媽拿著白菜進屋,看見爸手里的煙氣得直發(fā)火:“你就是沒心沒肺,一大早晨的,空著肚子抽啥煙啊,趕明把你的肺熏壞了就美了,有你受罪的。”
爸還是不吭聲,自顧往灶里填著柴,沒用半個鐘頭,媽燜好了小米飯,燉的大白菜也出鍋了。媽又喊著我的小名道:“快起來吃飯,吃完飯和你爸一起去鄉(xiāng)里交公糧,你幫著看個車啥的?!?br />
“怎么這么早?。俊蔽以缫驯粙屍饋碜鲲埖膭屿o弄醒了,可現(xiàn)在快到冬天了,外面黢黑的,怪冷,我閉著眼睛哼哼唧唧的不想起。
“不早點行嗎?交公糧有期限的,過了這幾天,那些苞米賣給誰去?再說這還算早,別人家半夜就去排號了,就咱們家人懶……”我最怕媽磨叨了,只好硬著頭皮趕跑周公起來吃飯。然而看著桌上的飯菜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撅著嘴說:“怎么又是燉白菜小米飯???天天吃這破玩意。小米飯把我嗓子都刮壞了?!?br />
“不吃小米飯吃啥?你倒是小姐的身子,可惜丫鬟的命,咱們這家庭,能頓頓吃上飽飯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也不看看……”眼瞅著媽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我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胡亂扒拉一口飯,就著咸菜條皺著眉頭嚼著。
“老且你留心問問,有沒有人家賣洼地的苞米,多少錢一斤,聽見了沒?”媽顧不上上炕吃飯,剛給驢填完草進屋,又站在外屋地一個桶里和好豬食、一個破盆里和好雞食,忙里偷閑把頭伸進里屋道。
“問那有啥用,洼地的苞米那么濕,我看十天半個月都賣不著?!卑植恍嫉仄财沧?。
“你懂個屁,全鄉(xiāng)幾千戶交公糧,他看得過來嗎?那玩意不過是一眼看高一眼看低罷了,你沒聽說老王家一袋苞米里摻十多斤沙子照樣賣了,那玩意撐死膽大的,呢(四聲,餓的意思)死膽小的。再說了,咱又不干那糊弄人的缺德事,不過是想著打聽洼地的苞米含多少水,有人要不?”
爸又不吭聲了,吃飽了飯慢條斯理下地去沏茶。我們家就這樣好,不管是誰,只要看媽一發(fā)火,立刻鴉雀無聲。我媽是火燎毛脾氣,偏偏我爸是火上房不著忙的主,這兩個人也算互補,永遠吵不起來。
“你快點喝,一會天亮了,又排不上號了,咋那么沒心沒肺呢,不管閑忙,這一天天的撂下碗筷非得灌一壺水不可。這兩天交公糧的人多,也不知道抓點緊?!?br />
爸邊喝邊吹,好不容易一壺水喝下肚,撂下茶碗剛要走,媽早從柜里翻出一身干凈衣服遞給爸:“把衣服換上?!?br />
“換它干啥,就穿這身去吧,又不是去相親。”爸邊說邊拍拍身上的土。
媽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皺著眉頭罵道:“帶那個不提氣地樣,人家出門都打扮得和個人似的,你瞅你這身皮,成天跟個土包子似的……”
我趁著媽不注意的空,悄悄看爸耳朵后有沒有被媽嘮叨得磨起繭子。媽卻罵了我一句:“沒心貨,瞅啥呢?還不趕緊吃!”我拿飯碗擋住臉,悄悄吐了吐舌頭。爸先把車裝好,換完衣服再去套車,一大車十二三袋子苞米,再坐上我和爸,隨著爸一聲“駕”,那灰毛驢晃晃悠悠地拉著木板車邁開了四蹄。這十幾袋苞米是我們全家花了十幾個晚上搓到半夜搓出來的。每天晚上吃完飯,外面黑得干不了活,就開始在屋里搓苞米。爸用尖尖的錐子在苞米棒上穿掉幾條苞米粒,媽就帶著我們用手搓,玉米粒劃得我的小手生疼生疼,粗糙得跟老榆樹皮似的。媽規(guī)定不搓完一麻袋苞米不許睡覺。
“交完公糧早點回來,家里活有的是,別沒心沒肺的走到哪嘮到哪,回來記得買一包火柴、買塊肥皂、再買兩包蠟;還有,你那手都裂口子了,再買兩管手油、再給大丫頭買雙鞋底子,滴個丫頭片子,也說不上那蹄不朗子(腳丫)咋那么費鞋……要是緊慢賣不上,你們爺倆就買點吃的,別呢著……”車都下坡了,媽還在后邊追著囑咐。
記憶里我們家從來不養(yǎng)牛不養(yǎng)馬,種地拉車都用毛驢。大概是毛驢性格比較溫順,不像牛那樣慢悠悠,也不像馬那樣性子烈。驢車晃晃悠悠地入了大道,我坐在車上有些犯瞌睡,此時馬上就要入冬了,大清早的特別冷,好在出門的時候媽讓我們爺倆都穿了厚棉襖。
“別睡著了,睡著了冷?!卑诌呞s車邊抽煙,還不忘粗聲粗氣地提醒我。
“嗯。”我應了一聲,爸的老漢煙煙味直往嗓子眼鉆,嗆得我直咳簌。趁著媽不在跟前,我趕緊勸道:“爸,你把煙戒了吧,別抽了,書里說抽煙對肺不好?!?br />
“多管閑事,我就抽點煙,你媽磨叨還不夠,你還管我,明天把飯也戒了得了?!蔽乙宦牥蛛m然在家不反駁媽,可肚里憋著氣呢,這會剛好撒在不長眼的我身上,嚇得也不敢大聲,只壓低聲音嘀咕道:“有本事罵我,怎么不敢跟媽犟嘴呢?”
“你媽那是‘常有理’,誰犟得過她,那就是個‘母老虎’……”哦,明白了,現(xiàn)在老虎在家呢,爸是大王啊。車慢悠悠的出了村口,再往南走就是莊稼地了?,F(xiàn)在勤快的人家早把秸稈拉回去了,還有的打好了捆,在地里曬著呢。我家還有好幾畝地的秸稈沒捆,要不是交公糧的話,天一亮爸媽就得上山干活了。割完了秸稈的莊稼地一馬平川,天亮后差不多從這一眼能望到河南——不過此時還黑著呢。毛驢豎起比我胳膊長的大耳朵,“歐啊歐啊”地叫了幾聲,遠處立刻傳來幾聲驢叫,原來前面還有車,現(xiàn)在下地干活還看不見,不用說肯定那車也是交公糧的。
驢車實在是太慢了,加上早晨又沒睡好,我困得眼皮直打架,蔫蔫地問爸:“還有多遠???”
“早著呢,這連一半還沒走到呢。怎么?困啦?”
“嗯。”我?guī)еM入夢鄉(xiāng)的語氣。
“別睡覺,睡著了冷,再凍感冒了回家你媽又要罵人了。”
“我媽罵你你就忍著,你咋不反駁呢?你那么怕我媽干啥?”我傻乎乎地問,當然語氣里有為爸鳴不平的意思。
“你媽那就是母老虎,誰說得過她?”爸大概是怕我睡著了,平時不愛說話的他停了一下又補充說:““好男不跟女斗。誰跟女人一般見識?!?br />
“那你聽我媽那么罵不難受嗎?”
“難受啥,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了,權當沒聽著?!崩习帜樕下冻鲆唤z頗自豪的笑意,我也跟著了然地笑了:“哦?!?br />
停一會爸又說:“你可不行跟你媽頂嘴。你媽那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脾氣不好,人倒是好人。你們小時候,我給生產隊開拖拉機常年不在家,家里家外全靠你媽一個人干活呢,也是她把你們拉扯這么大。”說老實話,爸的這一番言語對我觸動很大,以前我只知道媽脾氣不好,動輒罵人,還好打人。甚至幻想著等我長大了絕不做這樣的家長,可哪里懂得媽的辛勞。估計要不是生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媽也不可能如此暴躁。
二
村子離我們漸漸遠了,被車轍壓得硬邦邦的泥土路兩旁,除了排列整齊的大楊樹,就是靜靜躺著或者依然隨風挺立在大地里的秸稈了,除此而外再沒有任何遮攔。天漸漸泛白,被驢車甩得遠遠的村子里傳來誰家的公雞“咕咕咕”地叫聲,緊跟著其他人家的公雞也都叫了起來。好多人家的狗也跟著起哄,汪汪汪地叫個不停。不過這聲音都被我家毛驢的“啊歐啊歐”聲給蓋過了,前面一連串的“啊歐啊歐”聲回應著,間雜著馬嘶牛哞。看來媽所料不錯,我們來得夠早的了,可是眼下晨曦微露,前面河對岸已經有了排成長龍一樣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我們的車剛過了干河套就寸步難行了。
“爸,咱們是不是到了?”看見前面那么多車,我有些雀躍地問。這一年我剛十歲,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鄉(xiāng)里,只知道它離我家很遠,卻不曉得到底有多遠。
“遠著呢,這才剛走一半?!?br />
“?。俊蔽业南M瓦@樣化成了肥皂泡。再也抬不起眼皮,麻袋堆的空隙中,我在爸為了我不至于從車上掉下去故意給我弄的“窩”里呼呼大睡。等我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爸正和熟人聊天。說什么今年交公糧谷子玉米都不值錢,大豆還貴一點。挑的也特別狠,里面稍微帶點糠都不行,賣不上等級的。有交完公糧回來的了,車像蝸牛似的往前挪了一點,我們前面總算又能看到人家的炊煙了。有認識的人路過我們跟前,爸跟人打招呼,問人家好不好賣,十個有九個都說嫌苞米太濕,有的甚至怎么拉去的怎么拉回來。
看得出來爸有點氣餒,想打退堂鼓吧,排這么長時間了又不甘心。不回吧,還怕人家挑肥揀瘦的拒收,二心不定的。
“你老實看著車,我去看看咱們前面還有多少人?!卑忠娢宜?,他也坐不住了,就下車劃好車閘,手里夾著支煙走了。我應了一聲,從后面慢慢往前挪,坐在車耳朵上等爸回來。大約過了有半個鐘頭那么久,爸才返回來,這時我都把車往前挪了三次了。好在我們家的毛驢比較聽話,叫走就走,叫停就停,以前我也嘗試過趕車,所以不十分害怕。
“我查了,還有二十七、八份才輪到咱們呢,慢慢等吧?!卑质掷锏臒熡謸Q成新的了,濃濃的煙味又鉆進了我嗓子眼。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漫長的等待讓我越來越不耐煩,車右手邊的溝和溝里的雜草,以及人家、千篇一律的門市房我都看膩了,只是感覺有些冷。好在現(xiàn)在太陽有三竿子高了,陽光越來越足,我的手腳也漸漸暖和起來:“爸,我想下去走走?!备执蚵曊泻?,我已經跳下了車。
“加點小心,街面上車多,離著遠點兒?!辈簧蒲赞o的爸囑咐道。
“哎!”我應了一聲,揉著有點發(fā)麻的腿半天不敢動。等終于緩過來了,我才蹦蹦跳跳地躲開車往前跑了幾步。
“別走太遠了!”爸的聲音又從身后傳來。
“知道了?!蔽一亓艘宦暎又芭?。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且即使爸不說我也不敢跑遠,怕走丟了。前面的鋪子漸漸多起來,有賣車胎的、有賣缸的、還有修車的,有賣文具的……嘿嘿,當然還有兩個飯店。我聞到人家屋里飄出炒菜的香味,才發(fā)覺自己肚子餓了,此刻正咕嚕咕嚕叫呢。因為大半夜的給媽從睡夢中叫醒,沒吃幾口飯。
此時已經中午了,越是聞見人家飯店的香味,自己饑腸轆轆的感覺就越明顯。飯店離糧庫不遠,我本來就餓得慌,又聽見排到大門口的人在抱怨,說什么糧庫的工作人員十二點到下午兩點之間休息,交公糧的得等人家休息完了才能繼續(xù)。我的老天,那不是還要多等好幾個小時?此時我再也沒有了閑逛的興致,悻悻地返了回來。好在我溜達這會我們的車又往前挪了一塊,看看已經拐到通往糧庫的主干道了。爸見我蔫頭耷腦的回來就問我:“咋啦這是?碰著啦?”
“沒咋,爸,要不咱們回家明天再來吧,我剛才回來時數(shù)了一下,咱們前面還有十七份呢。再說糧庫現(xiàn)在休息了,得等下午兩點才上班呢?!?br />
“著啥急啊,來都來了,回去明天還得來?!卑忠娢覜]啥事,松了口氣,不著急不著慌地說。
“那得等到啥時候???我都餓呢了?!?br />
“你不是看到糧庫了嗎?糧庫對過有個大商店,給你兩角錢,去買個面包吃吧。”爸從兜里掏出卷著的幾張錢,有一毛的、二分的、五毛的、還有兩張一塊的和一張五塊的。
“那你呢?”
“我不餓?!卑诌浦砂桶偷淖齑剑瑢⒉恍⌒某赃M嘴里的煙葉吐掉。
“那我也不餓。”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吃那香甜可口的面包,卻讓爸眼睜睜地看著,只好不情愿地爬到車上。
三
大晌午的,太陽就在頭頂上掛著,曬得人難受,好在出門前媽給用據說好多年前的綠色行軍水壺給帶了開水,我渴了就喝幾口,爸一口也不喝。
又過了大概一個鐘頭,我的肚子不爭氣地一個勁叫,爸問我:“誰在說話?”
此時大伙都等在自家車上,有的在吃東西,有的瞇著眼睛睡覺,我前后看看,也沒見有誰跟我們打招呼,就好奇地答:“沒人說話呀?!?br />
“我都聽著了,不知道是誰的肚子在說,我餓了……”哦,我才反映過來原來爸是在逗我玩呢。我爸不說話是不說話,一開口全是幽默細胞,這要是在如今這個年代出生,沒準就能培養(yǎng)成一個小品演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