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飛揚】渴望(散文)
憨憨叫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有名字的,比我大二十來歲,而且他在村里的輩分很高,和我爺爺一輩,按理,我要叫他一聲“爺”。但在當年,村里人,沒人叫他的名字,直接用“憨憨”當他的名字。說實在的,村里人叫他“憨憨”,也是有依據(jù)的。在村里,要是某人智障,就會被稱之為“憨憨”。他本人就是智障,被旁人稱為“憨憨”,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有著當爺?shù)纳矸?,卻沒人叫他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見了他,都喊他一聲“憨憨”,他聽見了,不說話,咧著嘴一笑,嘴里的涎水就流了下來。
那一年,我六歲了,到了入學的年齡。我背著書包,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蹦蹦跳跳地跑著去上學時,在村小學的校門口,我見到了憨憨。那是我第一次見他: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子臟兮兮的,頭發(fā)亂得跟雞窩一樣,臉上、手上黑乎乎的,長長的鼻涕掛在鼻子下面,唯有眼神里流露著對前來讀書的孩子的羨慕,以及一些看起來很復雜的表情。他始終蹲在校門口的正對面,只要有孩子來上學,他的目光便會緊跟著,直到眼前的影子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每天按時去校門口,比我們要準時。有時,遇到雨雪天氣,我們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不想去上學。但他不一樣,即便是雨雪天,他的身影也會準時閃現(xiàn)在村小學的斜對面。那里,有片果園。果園的木頭門跟前有座土坯房,那是果園的主人為了方便管理果園而特意修建的。遇到雨雪天氣,他就會待在那里,豎起耳朵認真傾聽從校園的上空飄過來的瑯瑯讀書聲,聽著聽著,他就不由自主地落淚了。
一年到頭,除過假期,憨憨始終待在校門口。他家,和當?shù)厝艘粯?,也是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他的智障雖說是天生的,可力氣卻大得很,能輕輕松松地攔腰抱起一麻袋糧食。有技術含量的農(nóng)活,他是沒有能力幫忙的。他的爸媽只讓他干這么幾件事:掏大糞、挑糞、扛麻袋??嘎榇辉谙氖铡⑶锸諆杉灸芨缮?,平日里是沒有的。掏大糞、挑糞就不一樣了,一年四季都有活。況且,那種活,相對來說,沒啥技術含量,只要不怕臭、不怕臟就行。在假期,他在村里忙活那些事時,心里是非常愉快的,還會學著從學校里聽來的校園歌曲,在嘴里哼哼著。誰也聽不清他在哼唱什么。他似乎也不在乎誰能聽懂,他只在乎他在那一刻的內心感受。是的,他在那一刻確實是知足的,是真正獲得了快樂的。別看他在平日見了誰,都是嘻嘻哈哈的,可他內心深處的失落,又有誰能體會得到呢?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誰愿意主動關心他那樣的十足的傻子呢?沒錯,他是智障,和常人比,智力確實差得離譜,但我不信,他連一點點的正常人的思維也沒有。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憨憨不光給自家掏大糞、挑糞,還主動包攬了學校的廁所。
只要憨憨挑著糞桶、扛著鐵鍬糞勺來到校門口,看大門的大爺就明白該怎么辦了,趕緊打開大門,讓他進來。他就瘋了似的奔跑著,端直跑向了廁所。要是在冬天還好說,在夏季,廁所那里簡直可以說是臭氣熏天。除非去上廁所,否則,沒人愿意去那里??峙?,在那個時候,愿意去那里的,興高采烈地去那里的,唯有他一個人。不僅僅是我,身在校園的同學們,都沒見過他是如何在廁所那邊忙活的。充其量,我們只會在聞到飄在鼻尖處的臭味時,緊緊地捏著鼻子,試圖阻擋臭味的襲擊。我們還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見了他,便會馬上躲得遠遠的。他在那一刻,如同成了瘟神,是人見人怕的存在。
憨憨有一個習慣,我不知道對他來說,是好習慣,還是壞習慣。那個習慣,給他招來了不少麻煩。他會在校園里挑大糞的時候,撿拾散落在地上的紙片。只要是有字或者有圖案的紙片,他都會撿起來,當成寶貝裝在口袋里。等忙活完手頭的活,他便會待在他本該待著的地方,從口袋里掏出那些紙片,輕輕撫摸著,歪斜著腦袋仔細瞧著。
放學鈴響了,同學們的身影剛剛閃現(xiàn)在校門口,憨憨準會捏著撿來的紙片,朝著他們走去。他們見了,頓時一哄而散。接下來,就很有意思了。他準會追趕著某位同學,用一只手指著捏在另一只手里的紙片,在嘴里“咿咿呀呀”地嚷嚷著什么。沒有同學理會他,只是在自顧自地飛跑著。在絕大多數(shù)同學們看來,他們在前面跑,讓他在后面追,就當是玩“你追我趕”的游戲吧,轉念一想,那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但凡事無絕對,也是會遇到特殊情況的。
有一次,憨憨追上了一個剛剛讀一年級的男同學。他把捏在手里的紙片遞到那個男同學的跟前,誰知,那男同學竟然哭了。他使勁撓著頭發(fā),似乎在想為什么。他的傻勁就在那時被他發(fā)揮到了極致,就保持著苦想的動作,顧不上其它了。那男同學趕緊腳底下開溜了。本來啊,那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誰曾想,那男同學的爸爸聽了后,頓時怒了,找到他,啥話也不說,氣哼哼地收拾了一頓。他被打得挺慘,有一陣子沒出現(xiàn)在校門口。等他的身影再次閃現(xiàn)在老地方時,他的身旁多了一根棍子,那倒不是用來防身的,是用來當拐杖的。他拄著棍子,一瘸一拐地行走在村子里,大家伙見了,都是在無奈地搖頭。暴揍他的那個人見了他,別說是說上幾句道歉話,連多看一眼也不會的。
憨憨的爸媽找過那個人。那個人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是憨憨嚇得他兒子在夜里睡不著,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出手的,目的是給憨憨提個醒,別再嚇唬他兒子了。自家的兒子是啥樣?他們是知道的,也沒說多余的,只是叮囑他別追趕放學回家的孩子了。但他卻不記打。等身體康復了,依然會借著在校園里挑大糞的機會,撿拾散落在校園里的紙片?!澳阕肺亿s”的游戲,便會再次上演了。他也就理所應當?shù)亟o他招來了一些麻煩。好在絕大多數(shù)人是善良的,并不會計較什么。要是碰見特殊情況,那也沒招,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怨他自個了。
在我的童年故事里,有憨憨的片段就那么多。自從走出了小學大門跨入了初中校門,學業(yè)一下子重了許多,我就一門心思鉆研學習了,再也不會和前幾年一樣,只要得了空,就會刻意關注他。
掐指算算,從我考上高中到現(xiàn)在,約莫二十年了。
如此漫長的光陰一閃而過,在家鄉(xiāng)的那塊黃土地上,很多事都變了。我們村的小學已經(jīng)裁撤了有些年頭了。校園里的校舍也倒塌了,那里后來變成了村委會的老年活動中心。聽村里人說,和當年一樣,憨憨的身影依然會準時閃現(xiàn)在那里。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仔細想想,憨憨確實可憐。現(xiàn)在,他的爸媽依然健在,可以照顧他的一日三餐,要是兩位老人駕鶴西去,他又該怎么度過余生呢?他的兄弟姐妹會心甘情愿地照顧他那樣的累贅嗎?只怕是,難說啊。
有時候,想起憨憨時,我總在想,要是他晚生三十年?;蛟S,他的病,還是有康復的希望的。但在當年,基于當?shù)氐慕?jīng)濟狀況,別說是智障了,稍微嚴重點的花費較大的病,只能是待在家里聽天由命。如今,我也只能虔誠地向蒼天祈禱了,但愿他的爸媽百年之后,他的兄弟姐妹能待他如親人一般,不敢說是過得錦衣玉食,最起碼能填飽肚子,有件衣裳遮體,有個地方睡覺,就足夠了。還有一個情況,至今,我也覺得奇怪。他這人常年不洗臉、不洗澡,連同粘在手上的臟東西吃到了肚子里,卻沒啥病。到今年,他已經(jīng)五十多了,聽鄉(xiāng)親們說,他的身體好得很。我想,也許這就是老天爺對他的特殊關照吧。
前不久,我返鄉(xiāng)探親,閑來無事,趁著難得碰到的好天氣,就沿著村外的馬路走了走。碰到了老鄉(xiāng),我就停下腳步,簡單聊幾句。我不常在村里待,村里的老人,我是能認得出誰是誰的。那些長大的半大小伙子,我只能通過認真觀察他們的面容,來判斷他們和誰可能是有著血緣關系的。說來那天也巧。我竟然碰到了憨憨的弟弟。我問了幾句憨憨最近幾年的情況。他告訴我,人還是老樣子,這輩子就那樣了,他還說他會隔三差五地給哥哥送些吃的、用的。得知這些,我很欣慰。和他又聊了些別的,我就與他告別,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
不知不覺地,我竟然走到了村小學的舊址跟前。
一點點意外也沒有,憨憨也在那里。
他正忙活著采摘路旁的野枸杞,嘴里還在哼哼著什么??吹贸鰜恚軐P?。我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竟然沒有察覺到。他還是老樣子:上衣、褲子、鞋子臟兮兮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手上、脖子上黑乎乎的。歲月,也悄悄地無情地在他的脖子上印下了深深的溝渠。
我笑著問候了一聲:“爺,你這些年還好嗎?”
我沒想到,我竟然主動開口喊了他一聲“爺”。
他扭頭一看,見是我,先是一愣,緊接著就咧開嘴笑了,涎水也流了下來,眼窩也濕了。他馬上回過頭,用手背在眼角處抹了一把。
我蹲在他的一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的野枸杞。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紅紅的野枸杞閃著亮閃閃的紅光。
看得出來,他是經(jīng)過反復思考后,才有了想遞給我一些野枸杞的念頭。很明顯地,他的手在顫抖,躺在手心里的野枸杞差點滑了下來。
他的手在哆嗦著慢慢地伸向了我。
我微微一笑,用手指輕輕捏住了兩顆,并謝過他的好意。
剎那間,他哭了,和受委屈的小孩一樣,哭得哇哇的。
我頓時懵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剛剛還好好的。
我安慰著他。隱隱約約間,我又明白了,他為何會突然失態(tài)。
許久,他才停止了哭泣,但淚水依然順著那張黑瘦黑瘦的,如同核桃皮那般粗糙的老臉,汩汩流淌著??薜脮r間久了些,他又始終在流淚,兩條淺淺的溪流就留在了他的臉上。
他的雙目里就在那一刻,流露出了我在當年沒有見過的神情。
我早不是當年那只知道玩鬧的孩童了,能讀懂他的眼神——那是他期盼了好些年才盼來的,也是他渴望得到的無價之寶。如果真的有來生,但愿他能托生成正常人,好彌補他在這一世留下的所有遺憾。
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疫情瘋狂,要保護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