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讓鐘風(fēng)頭疼的時候了。
　　 或許，在城里人看來，那根本就不叫事，但在離縣城有百十里地的小山村，那絕對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該把有限的指標給誰呢？鐘風(fēng)想了很久了。按理說，這事也好辦，指標少，大家就輪著來。你享受一年，他享受一年，按照次序，大家都有份。如此操作了十幾年，鐘風(fēng)覺得很是不妥了。雖說大家都不容易，日子也都過得緊巴巴的，很明顯，有幾戶是稍微好一些的。如此一來，鐘風(fēng)覺得要變個法子才行，他是這樣想的，村里每戶都享受過兩次了，重新分配指標的時候，按照另外一種方法分配——日子過得最困難的，優(yōu)先享受。應(yīng)該不會有人反對的，他在心里這樣想著。當(dāng)然，這也是低保的合理性，過去他做得不好，可也無法挑剔，背景他這個角色不好當(dāng)。
　　 鐘風(fēng)的想法，沒告訴任何人，連枕邊人也不透露一個字。眼瞅著年根越來越近了。擱在以往，低保已經(jīng)分配到戶了?？傻搅诉@一年，還沒有譜。有些機靈人的腦殼就開始在人背后快速旋轉(zhuǎn)起來了。
　　 有一天，鐘風(fēng)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村子里靜悄悄的、黑漆漆的，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巷道里，是有些害怕。他前腳剛剛踏進大門，身后突然卷進來一陣風(fēng)，把他嚇得夠嗆。他還沒看清進來的是誰，有道黑影子又從門縫里擠了出去。起初，他還以為是天黑，有狗從他的腳下竄了過去，就沒在意?？傻搅说诙?，他早早起來，到院子一瞧，嚇得腿直打哆嗦。地上躺著竹籃子，他快步上前打開，里面裝著雞蛋。上面還有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什么，他很快明白了。目睹到這一幕，他的心里極其難過，有點心絞痛，痛得差點站不穩(wěn)了。他真的沒想到和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村民會以那樣的方式來爭取少得可憐的低保指標。他想直接把那籃子雞蛋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對，就這么辦！他琢磨出主意了。望著那籃子雞蛋，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拎了回去，并告訴老婆孩子，這是過幾天送人的，不是給自家吃的，誰也不準動。
　　 第一個送雞蛋的那個人是誰？除了鐘風(fēng)，恐怕只有躲在暗處的那個人知道了。那個人自以為只有他最高明，就在他自信滿滿地認為低保的指標絕對有他的份的時候，殊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東施效顰，想方設(shè)法。
　　 在后來的日子里，每隔幾天，鐘風(fēng)家的院子里準會擺著竹籃子或者小竹籠，那里面不是裝著雞蛋，就是做好的臘肉，或者其他生活用品。眼瞅著擺在家里的生活用品越來越多，面對老婆的一再追問，鐘風(fēng)不得不說出了心中的打算。鐘風(fēng)的老婆，不是個愛占便宜的人，對丈夫的工作，也完全支持。但家里的孩子整天圍著那些吃的，吵吵著要吃這要吃那的，搞得她心煩極了，只能一個勁地哄著。
　　 鐘風(fēng)掐指算了算，除了住在村口的牛老婆子，其他的都有份了。牛老婆子是個孤寡老人，一大把年紀了，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怪可憐的。他的心里是有數(shù)的，既然你們來爭，那就把指標給不爭的吧。他連夜組織班子把名單定了，準備過幾天就公布。誰能想到，竟然又發(fā)生了怪事。
　　 鐘風(fēng)不想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天還黑著，他便摸黑起床了。雞已經(jīng)叫了三遍了，村子里依然是靜悄悄的。那樣更好，他心里想著，在兜里揣著粉筆，急匆匆地去了村部。天夠冷的，明明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戴著厚厚的火車頭帽子，穿著厚厚的棉鞋，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他還是覺得冷，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吸入肺腑的冷空氣把內(nèi)臟給凍住了。路途中，他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心里莫名奇妙地有些慌，覺得他不是在光明正大地做一件事，純粹是偷偷摸摸的，要是被誰看見了，他肯定會嚇得比兔子跑得還要快。
　　 “鐘主任，來這么早？天怪冷的，你要注意身體啊，別累著了?！?br />　　 鐘風(fēng)剛剛走到村部的公布欄前，身后便傳來一聲熟悉的問候，把他嚇得差點叫起來，面色別提有多么難看了。站在跟前問候他的，他馬上聽出了聲，便回頭笑著說：“牛老嫂子，你也起來得早啊?！?br />　　 牛老婆子怪笑著說：“不早不行啊，我怕被旁人看見?！?br />　　 “什么？”鐘風(fēng)頓時把眼睛瞪得比牛眼睛還要大，警惕地問，“老嫂子，麻煩你把話說清楚。你想說什么？還是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牛老婆子環(huán)視了四周：“我知道，大伙都行動了，我不能落后啊。我是打算今天晚上去你家的。今天我醒來早，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路上有道人影像你，就跟上了。誰能想到，恰好就在這里遇到了。”
　　 鐘風(fēng)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痛極了，好像有把利刃在戳他的胸口。
　　 “一點點心意，你拿著，一年到頭，你也怪辛苦的。為了大伙，比雞起得早，天天忙個不停。我老婆子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迸＠掀抛舆呎f，邊從寬大的棉褲口袋里掏出了疊成四方形的手帕。
　　 鐘風(fēng)趕緊攔住了：“老嫂子，旁人糊涂，你也糊涂嗎？”
　　 “我一點也不糊涂，我心里清楚得很?！迸＠掀抛影压谑峙晾锏囊粡埌櫚桶偷奈逶X塞到了鐘風(fēng)的棉衣口袋里，轉(zhuǎn)過身就要走了。
　　 鐘風(fēng)快步上前，拉住牛老婆子的衣袖，把錢塞到了她的手里：“老嫂子，你這是在害我啊。我鐘風(fēng)怎么能要你的錢呢？快收起來。”
　　 牛老婆子倒是啥也沒說，直接跪在了地上，張著嘴巴老淚縱橫。
　　 突如其來的一幕，直接把鐘風(fēng)嚇蒙了，趕緊攙扶著勸慰她。
　　 牛老婆子含著熱淚，微微晃著腦袋說：“你不收，我這心里沒底啊。我的情況，和旁人真的是不同啊，我是沒有依靠的老婆子啊。要是沒了低?！强墒俏业拿影??！?br />　　 鐘風(fēng)說：“老嫂子，我實話告訴你，今年的低保，絕對有你的。你趕緊起來，別這樣，好不好？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你放一百個心?！?br />　　 牛老婆子沒有起來，滿腹狐疑地反問道：“真的？真的嗎？”
　　 鐘風(fēng)把自己提前擬定的名單從口袋里掏了出來：“老嫂子，請看?！?br />　　 牛老婆子識字不多，但她的名字，還是認識的，見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心里是非常激動的，但緊接著，她又覺得有些納悶，為何名單上只有一個人，就問：“這次的指標，為何只有我一個？”
　　 鐘風(fēng)扶起牛老婆子：“因為到昨天晚上為止，只有你沒來給我送東西。我才那么決定的。老嫂子，剛才的事，我就當(dāng)沒發(fā)生，你也當(dāng)沒發(fā)生，你趕緊回家吧，外頭冷。低保的事，已經(jīng)定了，放心吧。”
　　 牛老婆子執(zhí)意要把那五塊錢塞到鐘風(fēng)的口袋里，他不要，她馬上又要跪下了，嚇得他趕緊收了，她才笑瞇瞇地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站在村部的公布欄前，鐘風(fēng)覺得腦子里亂得很，明明事情已經(jīng)明朗了，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可突然間他又沒了主意。究竟該把低保的指標給誰呢？他不知道。突然，起風(fēng)了，西北風(fēng)打著呼哨不斷地拍打著他的臉，他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像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風(fēng)停了，但鐘風(fēng)還沒回過神來。
　　 “你竟然在這里？這么大人了，來這里，怎么也不說一聲，害得我擔(dān)心了好一陣子呢?！?br />　　 察覺到是媳婦搖著他的胳膊，鐘風(fēng)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叫我說呀，擺在家里那些東西，也該送回去了?！?br />　　 是該送回去。鐘風(fēng)想。緊接著，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了一道靈光。他有了主意，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回去，順道通知了各家各戶來他家開會。
　　 會議的主題是關(guān)于公開的低保。
　　 待鄉(xiāng)親們結(jié)伴前來時，鐘風(fēng)兩口子已經(jīng)站在大門口等待多時了。
　　 鐘風(fēng)邀請鄉(xiāng)親們進屋。
　　 鄉(xiāng)親們說著笑著走進大門后，頓時驚呆了。
　　 指著擺在院子里的竹籃子或者小竹籠，鐘風(fēng)說：“請大家?guī)ё弑緦儆谀銈兊臇|西吧。”
　　 沒人動彈。
　　 “到手的低保，夠一家人用一年嗎？”鐘風(fēng)接著說，“咱們要想辦法，通過我們的努力，甩掉扣在頭頂?shù)呢毨弊硬判小！?br />　　 “道理，我們都懂，但是沒有路子啊?！庇腥诵÷曕洁炝艘痪洹?br />　　 “路子，政府已經(jīng)替我們想好了，馬上就會實施的。只要大家伙肯踏實干，一定可以脫貧致富的。大家伙，到底有沒有信心？”
　　 “有?！?br />　　 “到底，有沒有？”
　　 “有！”
　　 聲特大，如排山倒海。
　　 鐘風(fēng)笑了。
　　 鄉(xiāng)親們也笑了。
　　 鐘風(fēng)從口袋里掏出了本屬于牛老婆子的五塊錢，塞入了她的口袋里，又把擺在地上的竹籃子或者小竹籠提起來，塞入了原來的主人手里，然后說：“勞煩大家伙說說，這次的低保該給誰？”
　　 人群里靜悄悄的。
　　 鐘風(fēng)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來掃去，最終停在了牛老婆子跟前。
　　 牛老婆子想也沒想，脫口而出：“誰也不給。”
　　 這話，從牛老婆子的嘴里說出來，說實在的，著實不易。
　　 絕大多數(shù)人的目光里是有著質(zhì)疑的。
　　 牛老婆子的話，是出于什么目的，鐘風(fēng)不知道，他也沒時間深入分析，但那句話，他是滿意的，說到了他的心里?；叵肫鹱罱l(fā)生的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鄉(xiāng)親們的所作所為，換個思路，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之所以會那么干，歸根結(jié)底只有一個原因：窮啊。要是他們富裕了，眼光肯定就看得遠了。現(xiàn)在呢，他的心里輕松極了：“我也是這么想的。今年的低保，和政府馬上要撥下來的扶貧?？?，將來啊，會同時啟用。這個好消息，我準備過一陣子再告訴大家伙的。湊巧，在這里，此時此刻，我就告訴大家。大家伙的苦日子，馬上就到頭了?！?br />　　 這個好消息，在寒冷的冬日里，如同暖暖的陽光，頓時暖熱了鄉(xiāng)親們的心。每個人的臉上都開滿了嬌嫩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