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一個人的年夜飯(小說)
劉永全完全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得了這個病。
他只記得,很久以前就郁郁寡歡,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尤其是近幾年來,內(nèi)疚、自責(zé)、焦慮和煩躁時不時向他襲來,霸占他的思想,嚙噬他的靈魂。每到晚上,頭一挨枕,就沒有睡意,他感覺有種無形的力量,暗中操控他的意識。
這種情緒,在今天達到了極點,有如滔天的洪水將他活活掩埋。他拖著乏力的雙腿,來到陽臺上,打開窗子,伸出頭去。他想呼吸新鮮空氣,準確地說,他是想換個地方,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
窗外下起了小雪,雪落得有些著急,它不是飄下來的,而是直線墜落。站在34樓陽臺上,劉永全分明聽到了雪花撞擊水泥地面的聲音。
他恐高,不敢朝下看。于是,將呆滯的目光投向遠方。
他向城南望去,那座地標式建筑——一只刺破蒼穹的高跟鞋便跨進了他的眼眶,他聽到“噔噔噔……”急促而刺耳的聲音震顫著整個城市。這聲音,有如鐵蹄踏過土地的破碎聲;這節(jié)拍,近乎城里人的生活節(jié)奏。
他轉(zhuǎn)向城西,曾經(jīng)一年收獲兩季優(yōu)質(zhì)水稻的農(nóng)田里,雨后春筍般地長出了一棟棟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商品房里,分隔出無數(shù)個鳥籠,他就住在這樣的鳥籠里。他不明白,這座城市已經(jīng)超過千萬人口了,為何還要繼續(xù)擴張?身在城中茍且偷生的他,自然理解不了什么發(fā)展規(guī)劃的偉大愿景。但他能預(yù)知到,將有大批的后浪涌入這座城,還會有大量的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鄉(xiāng)下的空村,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空。
城東,以前是旱地,每到春天,地里就會開滿金燦燦的油菜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聽同事們說,那個時候的周末,休閑賞花的城里人絡(luò)繹不絕,地埂都被踩平了。劉永全提不起一絲興趣,小時候,他在家鄉(xiāng)的油菜地里追過蝴蝶,捉過蜜蜂,挖過野菜,頭發(fā)、衣服都染上了一層金粉。也許是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熟識的東西不再有魔力吧。他放眼城東,塔吊林立,一座新的產(chǎn)業(yè)園很快就要建成。
城北,在房子的另一面,站在陽臺上無法瞧見。劉永全最熟悉的就是城北了,不用看,他就能勾勒出它的輪廓來。城北,最打眼的,就是遠近聞名的標志性建筑——褲襠大廈。飛機場、高鐵站、汽車站等交通站臺,統(tǒng)統(tǒng)建在大廈之外,進城出城都得從褲襠下經(jīng)過,他揣摩過設(shè)計者的用意,只有忍受胯下之辱,方可成為人上之人。大廈之內(nèi),是市民消遣娛樂的大雁湖公園。在城市擴張之前,大雁湖是一個離老城區(qū)20多公里的天然淡水湖,湖的周邊是濕地,每年春秋兩季,成群的候鳥在遷徙途中棲息于此。圈為城內(nèi)公園后,再也沒有候鳥在此歇腳,只見過它們在空中飛行時疲倦的身影。
夜色,如打翻了云霄寶殿的墨缸,濃稠的墨汁在天地之間慢慢暈開。遍布城區(qū)的鳥籠里,僅亮起了零星的燈光,繁華的都市,幾近人去樓空。褲襠大廈和高跟鞋上,喜慶的燈光秀開始輪番表演;空中的無人機群,變換著各種陣形;街道上,車輛稀少,行人寥寥。
黑夜來臨,那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地將劉永全抓進了令他驚悚的黑屋子。他拼命地掙扎,試圖扒開那只邪惡的手,從而逃出屋子。他把自己的頭發(fā)抓落一地,把臉上摳出一道道血痕。
他受盡折磨,痛不欲生。在這個當口,《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劉永全打了個寒顫,猛地回過神來。這首歌曲,是他為媽媽的來電專門設(shè)定的鈴聲。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裝出開心的樣子,接通了手機。
媽媽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在哪里過年,年夜飯吃了沒有,一家三口都還好吧,下雪天多穿點衣服了沒有。
劉永全強打精神,柔聲細語地回答,在家里過年,剛剛吃過年夜飯,老婆去娘家看兒子了,自己喝多了點,頭很暈,沒能一道去,在家里呆著呢。一家三口都好,不用掛念。您一個人在家,要照料好自己,孤單寂寞時就給我打電話。村里的人基本都不種田、不種地了,你也少做點,夠自己吃用就行了,靠種田地掙不了幾個錢,累出了毛病,就不劃算了。
媽媽聽后,似乎放下了心,隨后叮囑他,凡事由著她,一家人要和和氣氣地過日子,不要動不動就吵,那樣既傷感情,又傷元氣,家不寧,事難成啊。
媽媽緩了口氣,安慰他說,她一個人在家過得很好,能吃能喝能睡能動,身體很健康,不用擔心她。
放下手機,劉永全的淚水,順著那一道道血痕,緩緩地流淌。他刻意冰封多年的記憶,被媽媽融化,往事如雪水般,一滴一滴慢慢地滲出。
劉永全出生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剛剛推行。由于田地少,產(chǎn)量低,交完公糧和提留,所剩無幾,村民們依然吃不飽、穿不暖。
劉永全的爸爸是個孤兒,奶奶生育他時,因難產(chǎn)去世。爺爺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吃多了觀音土撐死了。村里最窮的,自然就是他家了。三間土坯屋,家徒四壁。
人性是善良的,有時也是邪惡的。因為他家最窮,所以容易招惹是非。
劉永全記得,五歲時的一個夏天,爸爸不在家,發(fā)小劉忠義邀他去他叔叔家,陪堂弟劉忠信一起玩躲貓貓游戲。那天玩得實在是太開心了,以致于忘記了饑餓。等到媽媽滿村子喊他回家吃飯時,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正在吃飯的時候,劉忠信的媽媽一路跺腳,一路謾罵,來到了他家。她進門直奔劉永全,一個一個衣兜翻查起來。劉永全被這架式嚇懵了,捧著碗僵在那里。
媽媽溫和地說道,信兒媽,你這是干嘛呢?看把孩子嚇的,有話好好說吧。
劉忠信的媽媽,一臉不屑地說,有什么好說的,我看你家是窮急了,指使孩子去我家偷錢。你有手有腳,分了田,分了地,還是窮得叮當響,天生就是窮苦命。
媽媽不慍不火地說道,你說全兒偷了你家錢,可是你把他衣兜搜遍了,都沒找到,說明他沒偷呀。凡事都得講證據(jù),不能壞了孩子的名聲。
劉忠信的媽媽嗤之以鼻,他回來有一會了,肯定是交給你藏起來了,你家都窮得揭不開鍋,能有什么好名聲。
媽媽眼圈泛紅,使勁地咽下那口氣,淡淡地說,反正我家也沒什么東西,屋里屋外,你隨便搜吧。
聽媽媽這么一說,劉忠信的媽媽才悻悻地走了。
劉永全七歲那年,秋收結(jié)束不久,爸爸跟著村里其他男勞力,步行上百公里,興修水利去了。
有天晚上,劉永全睡到半夜,被一陣沙沙的響聲吵醒,他驚恐地睜開眼睛,發(fā)覺有人在扒拉他家窗子。所謂窗子,無非就是窗框上支起幾根樹枝,樹枝上釘著拆開了的麻布袋。
媽媽怕他受到驚嚇,輕撫著他的頭。然后低聲呵斥道,這深更半夜的,誰呀?再不走,我就要把開水潑出去了。
窗外,一個男子壓低聲音說,莫問我是誰,你把門打開就行了。
劉永全聽出來了,是單身漢駝子伯伯的聲音。
媽媽一只手撫摸著他的頭,另一只手捂住他朝向窗子的耳朵。規(guī)勸他說,做人就得有人樣,不要做偷雞摸狗的丑事,自尊自愛吧。
駝子不再扒拉,嬉皮笑臉地說,你是全村最好看的媳婦,他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窮得褲衩都沒得穿,把門打開吧,我給你送肉送糧。
媽媽被激怒了,再不滾,我就喊人了,讓人知道,看你臉往哪擱?
窗外,終于沉寂下來。只有撕心裂肺的貓叫聲,不時從遠處傳來。隨后的兩個多月,每到深夜,窗前都會響起沙沙聲,還會有鬼叫。直到爸爸回來,一切才歸于安靜。
其實,駝子還說了很多污言穢語,劉永全不愿想起,更說不出口。
某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劉永全看到,家門口圍著二、三十個本村的壯年男子,手里握著棍棒,爸媽困在中間。
劉忠信的爸爸說,昨晚林子里被盜了十幾棵松樹,村里其他人家都是新蓋的房子,只有你家還住在掉渣的土屋里,不是你偷的,難道是鬼偷的嗎?兒子偷錢,老子偷樹,你家就是個賊窩。
爸爸說,我家雖窮,但我們從來不做虧心事,你們要是不信,隨便你們怎么搜。
你那三間又小又破的土屋,肯定放不下,老實交代,你藏在哪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你招出來,就算了,要是不招,打死你這窮鬼,駝子吼道。
爸爸無可奈何地擺擺頭,能藏在哪?我真的沒偷,招什么啊。
打!眾人掄起棍棒,朝爸爸打去。爸爸一手護頭,一手推開圍堵的人群,拔腿就跑。最先追上的,是劉忠信的爸爸。媽媽用力拽住他的衣擺,被趕上來的駝子一頓暴打。媽媽癱倒在地,痛苦地呻吟。
劉永全舉起書包,正要邁開腿去砸駝子,被媽媽喝住,全兒,扶我起來。劉永全把媽媽扶進屋,媽媽拉著他的手說,你爸沒事的,他跑得快,沒人追得上,躲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不要摻和,媽媽呀,只希望你健康成長,好好讀書,長大后有點出息,為我們家爭口氣。
劉永全哽咽著說,媽,我會努力讀書的,將來一定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買房子,把你們接過去住,遠離這個野蠻愚昧的地方。我還要買一輛車,載著你們?nèi)ジ鞯芈糜巍?br />
自此,劉永全一門心思讀書,除了偶爾與劉忠義打個招呼,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說話,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命運有時還是會眷顧努力的人,劉永全以高分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金榜提名時,他沒有激動,他一心想著盡快離開這個讓他厭惡的村子。
他上大學(xué)時,已是21世紀初。那個時候,村里越來越多的人拋家別子,進城務(wù)工,大量的田地?zé)o人耕種。爸媽都不識字,又沒有手藝,于是承包了一些被拋荒的田地,雖然依舊不富裕,但生活不再那么艱難。
在大學(xué)里,劉永全無疑是最寒磣的一個,雖然成績優(yōu)異,但自卑、消極、敏感就像魔鬼般折磨著他。直到一個人的出現(xiàn),他的生活才露出一絲微弱的光芒。
倪娜,是公認的?;?,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面容姣好,如同降落人間的天使;她端莊大方,活潑可愛,充滿著青春的氣息;她來自另一個城市,穿著打扮入時,散發(fā)出高貴的氣質(zhì)。
別說是她,就是班上其他的女生,劉永全都不敢正眼相看。但有次晚自習(xí),倪娜竟然坐在他身邊,這令他滿臉通紅,心臟像只歡蹦亂跳的青蛙,隨時要從他嘴里跳出來。
倪娜,一會問,這句話怎么理解呢;一會又問,那道題怎么做呀。在探討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劉永全終于和她對上了眼。直到那一刻,他才體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奇妙意境。
倪娜就是一塊充滿了無限魔力的磁石,緊緊地吸引著劉永全。她不但深深地感動著他,還給他帶來了許多人生中的第一次。他第一次坐上摩天輪,發(fā)出大聲的叫喊;他第一次走進影院,觀看了3D電影;他第一次來到西餐廳,品嘗著異域風(fēng)味;他第一次登上跳臺,摟抱著心愛的人蹦極……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季。劉永全的初衷是回去考個公務(wù)員或者教師,在縣城上班,生活壓力小,又方便照顧爸媽。但倪娜的媽媽非要她回到她的城市,劉永全曾經(jīng)在心里發(fā)過誓,為了倪娜,他愿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于是,他與爸媽商量過后,跟隨倪娜來到了她的城市。
人生何處不相逢,發(fā)小劉忠義在這座城市打工將近十年,某天下午,劉永全正巧遇見了劉忠義夫婦。他鄉(xiāng)遇故知,百感交集,劉永全把他夫婦倆帶到一個小餐館,敘起舊來。
幾杯酒下肚,劉忠義訴起了衷腸,他說,當年叔叔家不見的錢,是堂弟偷去買了吃的。那十幾棵松樹,是駝子伙同叔叔偷去賣了……
劉永全臉色凝重,咽了口酒說,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真的不想再觸及那夢魘般的往事。
劉忠義說,好吧,不說那個了。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上了大學(xué),又在城里工作。美中不足的是,你還沒結(jié)婚,你爸媽都想著抱孫子呢。
劉永全覺得這話說的有道理,他小時候聽爸媽說過,他們非常羨慕有的人家兒孫繞膝、共享天倫之樂。
一個周末,他陪倪娜逛街,提出了結(jié)婚的想法。倪娜為難地說,“目前恐怕不行,沒有房子,媽媽肯定不同意我結(jié)婚?!?br />
劉永全瞅準機會,趁阿姨一個人在家時,壯著膽登門試探。問過安,他誠惶誠恐地說,他想成家,先把后方穩(wěn)定下來,然后集中精力干事業(yè)。
阿姨說,娜娜是倪家皇冠頂上唯一的夜明珠,她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戴在頭上,怕碎。戀愛,她不反對;結(jié)婚,她必須把關(guān);車子,她會陪嫁;房子,婚前先買。
劉永全謙卑地說,先租房結(jié)婚,再積錢買房,他是真心愛倪娜,保證會在不遠的將來,給她想要的生活。
一個租字,激怒了她。她暴跳如雷,吼道:“你可以不要臉,但我要臉,虧你說得出口,租房結(jié)婚。老實跟你說吧,自從我知道娜娜和你談戀愛,我一直在反對。多少有錢又帥氣的男孩追她,她都拒之門外,偏偏喜歡你這個鄉(xiāng)下的窮小子,真是腦子進水了?!?br />
她潤了潤嗓子,接著說,“既然她對你那么死心踏地,我也不反對了。要么,把房子買了,光明正大地迎娶娜娜;要么,不要談結(jié)婚的事,繼續(xù)掙錢,準備買房;要么,你主動離開她。當然,還有一種選擇,不用買房子,可以直接結(jié)婚,唯一的條件就是孩子跟娜娜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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