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帽子(小說)
一
枝頭殘留的銀杏葉,宛如一柄柄金色畫扇,在微風(fēng)輕拂后脫離、飛舞、墜落。宋春福的心情如同這落葉一般沮喪彷徨,甚至還有一絲悲涼。
主任一職空缺三年有余,新廳長到任已過數(shù)周。宋春福原本以為,戴在自己頭上十六年的這頂副主任的帽子該換成正的了。可他等到的卻是一紙通知:即刻啟程,趕赴一百多公里外的結(jié)對村駐村扶貧,以接替即將退休的老汪。
回想二十余年辛勤的付出,已過不惑之年的自己竟是如此結(jié)局,不免有些黯然神傷。宋春福深感前途渺茫,所謂的政治生命就將終結(jié)。
他輕嘆一聲:“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吶,也許這就是宿命吧?!?br />
他設(shè)定導(dǎo)航儀,打開車載音樂,任車子在鋪滿金色畫扇的街道上走走停停。
導(dǎo)航儀多次重新規(guī)劃路線,三個小時后,宋春福到達了目的地——雷陽縣廉明鄉(xiāng)帽子山村。
村部是一棟四層樓的建筑,粉墻紅瓦,坐東朝西,半隱在一片偌大的松樹林里。宋春福下車后,站在村部前放眼望去,稻田之外,有座渾圓的山,酷似一頂麥草帽,時近黃昏,一輪落日正好停留在帽子頂?shù)闹醒?,夕陽的余暉把大地染成一片金黃。
宋春福是被老汪發(fā)現(xiàn)后,叫進村部的。他卻差點沒認出老汪,因為在他的想象中,扶貧工作很辛苦,走村串戶,日曬雨淋,老汪應(yīng)該又黑又瘦??裳矍暗倪@個老汪,依然皮白肉嫩,而且還福態(tài)了不少。
老汪責(zé)怪宋春福不提前電話聯(lián)系,隨即把他帶進支書的辦公室作了介紹。宋春福打量了一番支書,發(fā)現(xiàn)他圓滾滾的腦袋下看不見脖子,漲鼓鼓的肚子與雙腿連成一體,分不出腰身。他坐在老板椅上,活像一尊彌勒佛,見宋春福進來,支書欠了欠屁股卻并未站起來。宋春福又看了一眼老汪,心想:這帽子山村的水土真是養(yǎng)人吶。
“省城來的領(lǐng)導(dǎo)啊,歡迎,歡迎?!敝鴿M臉堆笑地說。
宋春福忙回道:“書記好,我向你報到。請多多指教,多多關(guān)照?!?br />
支書雙手按住扶手,慢慢撐起身來,拍了拍老汪說:“新的扶貧隊長到崗了,你這個老隊長就要卸任了。今晚一打春二拜年,我請客。為你餞行,給他洗塵。你去叫上主任、會計、扶貧專干。哦對了,不能少了婦女主任那個小美女啊,我來打電話安排場子。還是去你最鐘愛的那家吧,正宗的農(nóng)家柴火灶,地道的農(nóng)家小菜,純真的農(nóng)家土雞。”
支書抓了抓頭皮,看似商量實則肯定地說。
酒足飯飽,返回村部。老汪與宋春福同居一室,乘著酒興,老汪開始吐露箴言。他說宋春福一直未能扶正是因為能力太出眾,招人妒忌,所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而且他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不擅長揣摩領(lǐng)導(dǎo)的心思,不諳職場規(guī)則。老汪感嘆道:“領(lǐng)導(dǎo)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說到扶貧工作,老汪也作了交代。他說村干部都是本村人,熟知各家各戶情況,一切按村里的意見辦,特別要聽從支書的安排。他還笑著說,精明并非是好事,糊涂未必是壞事。宋春福覺得老汪說的都是酒話,附和幾聲之后便沉沉睡去。
次日,宋春福被手機鬧鐘叫醒時已是早上七點。他打著哈欠揉著眼睛起床時,發(fā)現(xiàn)老汪已不辭而別。
早飯過后,支書擦著嘴唇腆著肚子邁著八字步,緩緩走進宋春福的房間。他掏出一包普皖,打開盒蓋找了找,挑出一支遞給宋春福。宋春福擺擺手,笑著說,“你抽,我不吸煙呢?!?br />
支書爽朗地笑起來:“你和老汪一個德行,他剛來時也是死活不抽,后來煙癮比我還大。煙和酒都是促進交流拉近感情的催化劑,不能少啊。呶,來一支吧?!?br />
礙于情面,宋春福硬著頭皮接過煙。支書給他點上,宋春福抽了一口,頓時嗆得咳嗽起來。他瞄了一眼煙上的字,是“和天下”。
疑惑之際,支書又說話了:“我們村始終把脫貧攻堅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在村干分片包干的基礎(chǔ)上,每戶還有幫扶責(zé)任人。你呢,只用在村部坐鎮(zhèn)指揮就行了,你看如何呀?”
宋春福有些蒙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松樹林里,鳥兒忽而啁啾,忽而撲騰翅膀。近處的村莊,不時傳來雞鳴狗叫聲。
宋春福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他撿起尚未全滅的“和天下”,吸一口咳嗽一陣。
思來想去,宋春福認為有些話須要挑明,便來到支書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談了自己的想法。他說脫貧攻堅是國家三大攻堅戰(zhàn)之一,事關(guān)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biāo)的實現(xiàn),作為扶貧隊長理應(yīng)對上負責(zé)、對老百姓負責(zé),如果出現(xiàn)什么紕漏,誰也扛不起那個責(zé)任。
支書呵呵了兩聲,掏出香煙抽出一支普皖遞給宋春福。支書給宋春福點著火之后,拉長語氣說:“把煙點上再說吧?!?br />
支書躺在老板椅上,瞇著眼一陣吞云吐霧。半支香煙成灰后,支書朝垃圾桶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說:“村部雖小,可職責(zé)齊全,抽不出人來給你帶路啊?!?br />
“通過手機定位,我自己能找到貧困戶?!彼未焊4鸬馈?br />
支書遲疑片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里民風(fēng)彪悍,陌生人闖入村莊,安全難保啊。再說,你那么帥氣白凈,只怕那些瘋瘋顛顛的村婦,會扒掉你的褲子喲?!?br />
宋春福愣愣地看著支書,無言以對。
二
宋春福像只野貓,在一至四層竄來竄去。焦慮就像鋒利的貓爪,時不時在心頭亂抓,他開始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
夕陽幾度滑下帽子山頂,日子隨著咝咝的煙頭燃盡。
一連數(shù)日,支書如人間蒸發(fā),會計也久未露面。
某天早上,村主任通知宋春福于上午9時在村部會議室參加會議。
縣鄉(xiāng)兩級領(lǐng)導(dǎo)親臨會場,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通報各村脫貧攻堅進展情況,部署下一步工作??h領(lǐng)導(dǎo)強調(diào)了工作紀律,透露了支書和會計正在接受調(diào)查的信息,同時宣布扶貧隊長兼任第一書記,全面負責(zé)帽子山村的扶貧工作。
宋春福覺得落在肩上的擔(dān)子比帽子山還重,他決定進村走訪,逐戶了解情況。
落葉借寒風(fēng)起舞,炊煙沾冷雨沉浮。宋春福同扶貧專干張興藝一起在村子里穿行。
一天,如泣如訴的二胡聲,有模有樣的黃梅調(diào),不知從何處響起,在這細雨綿綿的深秋,是如此的婉轉(zhuǎn)動聽。
張興藝朝宋春福一歪腦袋說:“走,胡老師在家?!?br />
二人循聲而至。一棟造型別致,氣勢恢弘的別墅里,坐著一位穿著講究的老者。他正搖頭晃腦,邊拉邊唱。
“胡老師,好雅興,這龍腔讓您唱絕了?!睆埮d藝恭維道。
老者停了下來,有點意猶未盡,但還是起身作揖。
“貴客臨門,請進請進?!?br />
室內(nèi)富麗堂皇,水晶吊燈晶瑩剔透,高檔家具一應(yīng)俱全。
宋春福正在嘖嘖驚嘆時,老者竟拿出扶貧資料袋來,這令他錯愕不已。他并未翻看,而是攀談起來。
從閑聊中得知,老者是小學(xué)退休教師。兒子兒媳定居廣州,一個是外貿(mào)公司的老總,一個是培訓(xùn)機構(gòu)的老師,老伴在那邊照顧孫女。這套房子造價120萬元,家具約40萬元。
宋春福聊興全無,催促張興藝離開。
張興藝看出了宋春福的心思,追上他的步伐,幽幽地說:“他是支書的大伯。”
所剩戶數(shù)不多,天氣愈加惡劣。宋春福電話查訪完29個在外打工的貧困戶,習(xí)慣性地摸出煙吸起來。
朱小毛那天欲言又止的情形,突然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宋春福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小毛莫非有難言之隱?
他借故外出欣賞雨中村景,獨自趕往朱小毛家。
宋春福撒了幾把餌料,釣出了朱小毛心里的魚。原來,他那貧困戶是一頂空帽子,雖然扶貧手冊里寫滿了文字和數(shù)據(jù),他卻分文未得。據(jù)朱小毛私下打聽,同樣情況的至少還有十幾戶。
風(fēng)刮過樹梢嗚嗚作響,雨疏一陣密一陣下個不停。
宋春福駕著車,在風(fēng)雨中馳行??斐龃蹇跁r,路中突現(xiàn)一男子,使勁朝他招手。
宋春福一驚,急忙踩剎車打方向?!爸ā钡匾宦?,車子轉(zhuǎn)了90度才停下。他定了定神,朝左前方望去。祖宗保佑,沒有撞上。
男子三十上下,衣著邋遢,蓬亂的頭發(fā)下一張臉蒼白如紙。他倚著車門,哆嗦道:“回家。”
一路上,宋春福幾次試圖與他交談,而男子只是重復(fù)著:“回家,討老婆?!?br />
宋春福覺得這人不是個傻子就是個瘋子,萬幸的是,他還認得回家的路。
男子的家是兩間平房,一間是客廳與餐廳合用。前面一張桌子,后面一個鍋臺。另一間是臥室,只有一張床。
“你的家人呢?”宋春福問。
“掙錢,討老婆?!蹦凶余哉Z。
因無法溝通,宋春福準備回程。正要出門,一位大嫂提著菜籃進了屋,籃子里裝著蘿卜、青菜,還有幾條野鯽。
宋春福自我介紹后,問起了男子的境況。大嫂說:“他叫陳寶華,高中未上完,就去東莞一家電子元件廠打工。期間喜歡上一個女同事,女子嫌棄他家境不好,不但拒絕了他還當(dāng)眾羞辱了他,然后他就瘋了?!?br />
大嫂撐開傘,邁出門檻的腳又收回來。她轉(zhuǎn)過身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調(diào)說:“都怪金印那個砍頭的不爭氣,好吃懶做,賭博成癮,欠了一屁股債。寶華瘋了后,他媽媽一氣之下跟人跑了。大伙勸他破盆洗手,他硬是油米不進。你是省城來的干部,我去把他拽回來,你點撥點撥他,萬一疏通了那根筋,兩個大男人也不至于饑一頓飽一頓。”
在宋春福抽完第三支煙的時候,一個五十出頭,胡子拉碴的男人,畏畏縮縮地走進來。
宋春福問:“你是陳金印?”
陳金印“嗯”了一聲。
“是貧困戶嗎?”宋春福接著問。
“是。”陳金印答道。
“把扶貧手冊拿來。”宋春福吩咐著。
宋春??赐晔謨灾髥枺骸叭^牛、二十只羊養(yǎng)在哪?帶我去實地看看?!?br />
陳金印頓時語塞,像個罪人似的低著頭搓著手。
“為了騙取特色種養(yǎng)補助而虛報的吧?”宋春福追問。
陳金印雙膝一軟,差點跪倒。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沒騙,是劉會計可憐我,給我支的招?!?br />
宋春福厲聲說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若再賭,取消你貧困戶資格,并向公安部門舉報?!?br />
宋春福走向車,陳寶華站在門邊念叨著:“掙錢,討老婆……”
三
云霧繚繞的清晨,一輪紅日若隱若現(xiàn),帽子山村如同一個虛幻的童話世界。
此時,全村脫貧攻堅會議正在舉行。宋春福要求片干們到各自然村召開村民會議,調(diào)整貧困戶名單,該退出的一個都不能留,該入列的一個都不能少。與會者面面相覷,張興藝忍不住叫起苦來:“隊長,調(diào)整名單工作量太大了,現(xiàn)有貧困戶都已建檔立卡,既有電子檔案,又有紙質(zhì)資料,便于應(yīng)付各級檢查?!?br />
宋春福說:“精準識別是精準扶貧的前提和基礎(chǔ),我們不是為了應(yīng)付檢查,而是要切實解決貧困問題。你們知道老百姓私底下是怎么說的嗎?他們說要想成為貧困戶得送禮,要不就得有關(guān)系。你們都是父母官,真正的窮人得不到幫扶,心里能安嗎?”
新的名單一出爐,宋春福便在廣播里宣讀了幾遍,然后張貼在村部公開欄里。片干們忙著對新入列貧困戶進行登記造冊,張興藝陪著縣紀委的同志核對銀行流水,核實原有貧困戶受益情況,同時對產(chǎn)業(yè)扶貧項目資金開展審查。
宋春福心里有著某種預(yù)感,交代完工作,徑直走進了接待室。
“你們這些狗戳的,吃光了老子的扶貧雞,還吃了老子養(yǎng)殖的泥鰍和黃鱔,吃完嘴一抹,轉(zhuǎn)背不認人?!?br />
周茂林在門外扯開喉嚨大罵。宋春福淡然一笑說:“有話進屋說吧。一個大男人,像潑婦罵街一樣,難看得很吶。”說完,伸手將他拉進了接待室。
“我難看?跟這些土皇帝比起來我好看多了。胡書記、劉會計,還有那個回了城的老汪,一年吃掉我五十多只土雞,一百多斤泥鰍和黃鱔。胡書記說發(fā)給我一個貧困戶帽子,彌補吃喝費用,現(xiàn)在卻摘掉我的帽子,吃霸王餐??!”周茂林氣呼呼地說。
宋春福遞上一支煙和風(fēng)細雨地說:“茂林啊,你付出了不該付出的東西,也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款子。不論盈虧,算是兩清吧。我來給你算算賬,承包魚塘能賺一萬多元,網(wǎng)箱養(yǎng)殖能賺兩萬多元,特色種養(yǎng)補貼有三千元。僅此三項,年純收入約兩萬元,兒子已上班掙錢,家里有地有田,吃穿不愁,小日子過得不是挺滋潤的嘛?你再看看那些真正的貧困戶,他們吃穿住都成問題,你去擠占名額,良心過得去嗎?我知道你夫妻倆都是善良之人,你老婆幾乎天天往陳金印家送吃送喝。茂林啊,貧困戶不是金燦燦的帽子,也不是亮堂堂的面子,而是生活確實有困難,自身又無法解決,需要得到社會幫扶的家庭?!?br />
周茂林不好意思地走了,其他退出戶三三兩兩地來了。好在宋春福對每戶情況都一清二楚,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開導(dǎo),個個憤懣而來,平靜而去。
宋春福如釋重負,輕輕吁了一口氣,心底卻涌起無限的感慨。多么純樸、明理、善良的百姓啊。
可胡老師為什么沒來呢?正當(dāng)宋春福納悶的時候,張興藝急匆匆地進來匯報縣紀委的調(diào)查結(jié)果。21個空帽子貧困戶應(yīng)享受扶貧款31.41萬元,生物質(zhì)發(fā)電項目已投資金額48.59萬元,兩項合計八十萬元,轉(zhuǎn)到了胡書記和劉會計的個人賬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