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征文踏雪尋蹤】咥大碗粘干面的日子(散文)
這些年農(nóng)村日子好過了,白饃、白米飯、白面條成了家常便飯,咋就是吃不出從前的滋味。人在寡淡中想著,能像過去一樣,端起大老碗美美咥一頓粘干面,那該多好呀!
成天圍著灶臺轉(zhuǎn)圈圈的我,面對案板上的蔬菜,一時半會也想不好飯點該吃啥好。農(nóng)閑時節(jié)大部分時間自由支配,我習慣了獨處,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被窩三番五次地挽留,依從是我懶散的開始。疏遠了陽光與人跡,追劇、玩手機打發(fā)著一個個日子,一日三餐也沒有了規(guī)律,餓了就現(xiàn)成的零食或水果墊幾口,味覺郁悶時看似病了,我與廚房三步之遙,竟很少有對食香的饞涎。
在無味的日子里,我多次懷念曾經(jīng)咥大碗粘干面的時光。那個年少不知愁滋味的丫頭,十七八歲的花季,在山溝里與父親在莊稼地里風里來雨里去,像冬天飛竄的小草,拼命地尋找吃的。那個時候總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農(nóng)忙時節(jié)恨不得把一個人分幾個人用。六月份麥子泛黃,農(nóng)家里開始收拾堆放麥垛的麥場。父母用一根椽木橫挑著簸架上的麻繩,拽著上千斤的碌碡使勁推,碾壓松動的地面。我用舊罩類裝上草木灰,在碌碡上左右振動著撒灰,一圈圈地碾壓,瓷光的地面顯岀了滑肌。當母親提前回家做飯時,我便與父親推著碌碡碾壓一些沒碾壓徹底的地方。我推著碌碡呲牙咧嘴的困窘相,被父親不宵的眼神差點催岀了淚線,不服輸?shù)奈乙е罎q紅著臉奮力推著死沉的碌碡。當簸架的咯吱聲均勻時,我已是氣喘吁吁,父親拖著我與碌碡,一圈又一圈碾壓著麥場。干活的同時,我用眼睛偷偷瞄一眼家的方向,炊煙蒸騰處,有我期待著的飯香。
肚子咕嚕咕嚕亂叫,我眼巴巴地瞅著村莊的土屋頂初起的炊煙,咽著口里的唾沫,此時我不曾奢望丁點肉腥味,就想著那一碗熱氣騰騰的粘干面。好不容易熬到了飯點,我和父親拖著疲憊,頂著一身灰塵,父親肩扛著重農(nóng)具,我手里提著裝灰的籠籠和繩子,匆匆往家趕。在幾戶人家的拐角處,土崖下的老土屋正被蒸騰的煙火籠罩著,母親腰上勒著泛舊的圍裙,正在灶臺下一手給灶口添柴,一手拉著風箱,她的雙眼被煙熏得強睜不開,大黑鍋里熱氣翻滾,母親的手搟面剛好出鍋,回來的早不如回來的巧,我匆匆拍打了身上的灰塵,顧不上洗手竄進了廚房,用淘菜水應付著撲啦了幾下,嬉皮笑臉地尾隨在母親身后等飯吃。
灶臺上依次擺放的盛面碗,我搶先端了個大碗面,坐在房檐臺埋頭翻攪著勁道的粘干面,油辣子、鹽、醋,還有母親爆炒的老蒜苗攪和在一起,未等攪勻迫不及待地挑起面往嘴里塞,粘干面伴著饞咽順溜下肚,爽極了。父母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一直在一旁笑,父親吃完第一碗飯將碗放在一旁,等我盛完第二碗才起身去盛飯,母親在一旁喃喃地說:“看把娃餓的!”姊妹們會取笑我說:“干活溜地邊,吃飯端大碗!”我將肚子吃得飽飽的,憨笑著回味著面香。父親撂下碗又不見了人影,母親匆匆收拾著灶臺,催促著我下地,我嘟囔著極不情愿地往自家地里趕。
麥收時節(jié),是農(nóng)家一年中最忙的日子,老輩人稱此為“虎口奪食”。太陽如爐火,燒紅了大地,人如熱鍋上的螞蟻,拼命地來回奔波著。山坡地土層薄,麥子會先從坡地黃。站在我家院邊放眼望去,對面坡上一垅垅梯田,泛著金色光芒依山而上。去地里收麥的人,順著水泉路排成一條龍,男人拉著架子車緊追不舍,車里放著磨好的鐮刀以及背架(背麥捆的農(nóng)具),女人、孩子拽著黃牛,狠勁吆喝著趕路,也有來回亂竄的狗,追趕著人流一起開拔。
父親拉著架子車一路小跑,我攆著車轍印氣喘吁吁,母親緊隨其后拽著牛韁繩,嘴里不?!皣N起,嘚起……”地驅(qū)趕著。在水泉溝的坡囗,我背著頭仰望的立山梁頂,有我家的二畝麥子。據(jù)父親前幾天去查看,麥子已黃了大半,連日火辣辣的太陽爆曬,收割已是迫在眉睫。父親將架子車放在坡口荒草灘,急匆匆地背著背架躬身爬坡,我也不敢怠慢尾隨著父親,撅起屁股攀爬了起來。早上初升的太陽,與我們一起賽跑,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我們的腰一直彎著,像一只只攀崖的猴子,小心翼翼地往山頂上。等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山頂,漲紅的臉與初升的太陽一般紅彤彤的。山上麥浪滾滾,父親彎下腰掄起鋒利的鐮刀,向金色的麥子揮去,轉(zhuǎn)眼間一捆麥子已經(jīng)立起,我與父親在村莊的至高點,看見村子在初升的陽光里,等待著收獲?;厥咨侥_下,人跡渺小如蟻,堎坎下忽然傳來了搭話聲,村里的長輩叔比我們還來得早,屁股后面已經(jīng)跟了十幾個麥捆,父親搪塞了話題埋頭割起了麥子,他瘦小的身影推著麥浪節(jié)節(jié)敗退,麥茬傳來細碎的討?zhàn)埪?,在刃角里此起彼伏,父親手腳始終交替甩動,不一會,屁股后面擺臺出一連串的麥捆,麥收時節(jié)的帷幕拉開了。
與父親的割麥身手相比,我自愧不如。在清風徐徐的坡頭,我攥著麥桿的手有些不聽便喚,總有零落的麥子招來父親的白眼,母親在一旁數(shù)落著忙撿起,我身后少得可憐的麥捆被我數(shù)了又數(shù),偶爾趁父親轉(zhuǎn)身的瞬間,偷偷拽一捆父親割好的麥捆,給自己湊數(shù)。山梁上的夏風卷進了熱火朝天,我的鼻尖冒著汗水,父親泛白的褂子背上濕了一大片,母親額前散落的發(fā)梢晶瑩剔透,天空湛藍沒有一絲云彩,每個人俯著身,狂攬著金燦燦的麥子。布谷鳥在枝頭一聲又一聲催促著,眼看著日頭高高在上,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便哼哼唧唧地找茬偷懶,父親的鐮刀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母親便吆喝著張羅收工。我們把背架放平地上開始捆綁麥捆,山上的麥捆靠人力往山下背,我人小母親讓我背七捆,她自己背九捆,父親的背夾是一座移動的山,他矮小的身體被麥捆圧得更矮,那山一樣的麥垛子挪移時,父親拄著鐮刀把將一只腿膝蓋按到地里,更一只腳踏地拼盡全力硬生生撐了起來。我背著最少的麥捆,搖晃著站起來,肩頭的疼痛與饑餓擰成了一根繩,勒進了肉里,我的腿像扭麻花一樣邁開,我們順著梯子一樣的山路,開始背著麥子下山,母親會一路叮囑著我腳下小心,我咬著牙挺著單薄,負重的腳下胡亂踩踏,生怕一個人仰馬翻墜入溝底。早飯時間,山上割麥的人紛紛背著麥捆下山,在那天梯一樣的山路上,鑲嵌了無數(shù)個背麥的人影,他們汗流浹背忍著饑腸轆轆,向山下一步一步挪著。
我是最后一個下山的,臨下山時,我感覺我的雙腿軟綿綿的,邁動一次都有些困難,背上的麥捆死沉死沉的,那一刻我恨那個金色的季節(jié),和那背上讓人喘不過氣的麥捆。我的麥捆平安落地時,父親嘴角掠過一絲笑容,此時母親已提前回家做飯了,父親囑咐我看好牲口,他又獨自上山背第二趟麥捆,這會我會去水泉邊飲幾囗泉水充饑,雖然寡淡了些,也讓空腹暫緩咕咕亂叫。父親第二次背麥捆下山時,水泉路上的車流明顯少了,我拉著牛套著架子車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架子車簸箕的很厲害,父親奮力按著架子車車轅把,喘著粗氣吆喝著牲口,急匆匆地趕路。
我與父親卸完麥捆,我們拉著牛和架子車回家,一種勾魂的味道沖我而來。土灶屋里煙山霧罩,我視母親的身影不見,向那粘干面的味道飛奔而去。這回我端走了兩大碗面,一碗遞給灶屋外張望的父親,父親接過那碗面時,他咽口水的聲音被我剛好聽見。一陣緊鑼密鼓的扒拉,我虛脫的身體方感覺到了穩(wěn)當,端起第二碗粘干面時,母親在我旁邊坐著,她看著我一口接一口的吃相笑了,順手捏走了我嘴角掛著的半截面條。碗里的面條依舊紅白分明,依稀的蔥花點綴著,這回我放慢了吞咽,開始咀嚼著粘面的味道,爽爽滑滑,酸辣有滋有味,粘著麥香與調(diào)料的味道,端在手里沉甸甸的,特別是入口與饞咽剛剛好的交融,那種滋味至今回味口齒留香。吃罷飯,莊稼人急匆匆下了地,又一次拉緊了日子的繩索,為能吃飽肚皮奔波。
每一次打飽嗝時,片刻的知足有種享受光陰的愜意。又一次搭上肩頭的沉重,那碗解饞的粘窩窩干面,成了躬身的動力,恰到好處的來臨,美美滴咥個飽,掂著脹乎手的肚子,世界也變得無比美好。記得有一次,曰頭偏西了,父親依舊扶著犁把不松手,我當時也是餓了,抱怨道:“人都快餓死了,種這地有啥用?”
父親用近似仇恨的眼光翻了我一眼,手腳絲毫沒有放慢。在以后無數(shù)個類似的日子里,父親從沒將餓說岀口,沒日沒夜的耕種著,我的粘干面每頓都能吃上,也能頂肚子吃飽。年少的我,多少次質(zhì)疑父母親,他們咋就不知道餓呢,與日頭熬到天黑,又與星星熬到天明,可能是因為我們能吃的原因吧。后來,我們這些吃貨一天天長大了,父母回到了記憶里,與那碗粘窩窩干面一次次被咀嚼,讓我時常想念,那碗別有一番滋味的大碗粘干面,只是再也吃不到那個味道了。
近日,地里農(nóng)活忙了,大清早我喝了碗雞蛋湯,匆匆下了地。由于我最近參加一些活動,獼猴桃修剪拉下了,為了趕活我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鋸子左右開弓,凜冽的塞風圍著冒熱氣的我打轉(zhuǎn)轉(zhuǎn),我鼓足了勁全身有種燃燒的感覺,熱氣騰騰的,竟然感覺不到冷。太陽偏西了,為了趕活不知不覺過了飯點,心里著急趕活竟感覺不到餓,只是鋸枝的鋸子有些力不從心,慢了下來,我在地頭喝了口水繼續(xù)干。當我舉手都感覺累時,方才收拾工具回家,走進冷清清的灶房,我的肚子終于咕嚕咕嚕叫了起來。我炒了紅蘿卜和青椒、甘藍片,還加了豆腐和木耳、蔥,準備好了吃面的菜。然后燒水煮面,面條是冷藏的機制寬面條,水開煮面又下了一菠菜,我取了閑置很久的大碗,盛面、放菜、油辣子、鹽、醋、肉臊子的完美結(jié)合,口水把控不住在嘴里溢出,滿滿一大碗粘干面翻攪之后,被我三下五除二送進肚里,端著空碗的我,坐在門口的陽光里感嘆,吃飽肚子的感覺真好!
其實,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端個小木櫈坐在溫馨的農(nóng)家院向陽處,不慌不忙咥一大碗油膩膩的臊子粘干面,吃罷喝口熱面湯狠勁咂咂嘴,再用手背抹一把嘴,那才真叫個爽。這樣的日子,那年那月披星戴月拼著、盼著,在今天如愿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