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是難得的晴天，萬里無云，秋高氣爽。深秋季節(jié)，楓葉紅了，銀杏黃了，水杉也披上了彩裝，整個大千世界，呈現(xiàn)出“層林盡染”的靚麗與耀眼。我雖見識不到香山紅葉的浪漫與雅致，也沒有郁達夫那樣的深沉與靈動。但對深秋的感受和對秋色的領悟，依然是愜意而歡快的。秋樹那或黃或紅的色彩，一直吸引著我，這色彩使我陶醉、迷戀。在這個秋天或許可以借用一下：“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边@個寫在冬天的詩詞，用在這里也不違和，的確如此，不違和。
　　 周末約上三五好友，擇一方山高林密處，看如火的楓葉飄落，似霞如靄洋洋灑灑；看似緞的銀杏隨風搖曳，一陣陣金黃直逼眼瞼，使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秋日的美景少不了樹的繽紛，樹是山巒中的精靈。它一改春夏的翠綠，用驚艷的彩裝妝點著峰巒的艷麗，用由綠轉黃的枝葉，見證著四季的更迭。看著眼前錯落有致，色彩濃烈的樹木，我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村子里挺拔俊秀的樹。
　　 故鄉(xiāng)的村子里生長著各種樹木，沒有樹的村子是缺乏動感，毫無生氣的。地處湘西雪峰山麓的每一個村子，都是樹的天堂，最常見的是香樟、楓樹、杉樹以及桃樹、李樹、杏樹和楊梅、琵琶等果樹。在我的記憶深處，童年的世界里，總是長著一片枝繁葉茂的大樹。農(nóng)村人對樹有特殊的情感，修房建村都會選擇有溪流和大樹的地方，即使在房屋修建時沒有樹，等房屋建好后，主人都會在屋前房后種上一些樹。這是居家生活的需要，也與農(nóng)村人講風水是分不開的。因此，每個村子在村口一般會有溪流，溪邊都有一棵或幾棵鎮(zhèn)村守宅的“水口樹”，這種樹多為楓樹或樟樹，且樹齡很長，有的樹干已經(jīng)中空，但仍然郁郁蔥蔥。樹下一般修有涼亭或廊橋，平日里勞作的人們會在此休憩納涼，特別是夏日的夜晚，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
　　 除此之外，“水口樹”身上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使它兼有一個神圣的職責。我們小的時候，誰家有小孩不好帶，愛吵夜。老人們就會將這小孩過寄給村口的“水口樹”，說是過寄后，小孩有了大樹的庇佑就會好養(yǎng)活些，能平平安安長大。這過寄的程序也很簡單，只要在“水口樹”下，設個香案擺三樣祭品，點三柱清香，燒三?紙錢，對著大樹行三次叩拜之禮。完成了過寄禮，這小孩也就算是認了“水口樹”作“干爹”了。當時村里醫(yī)療條件，生活水平都不是很高，村子里小孩十有七八都對村口的大樹行過“過寄”禮，因此，“水口樹”對于村民來說，不僅僅是風景樹，人們已經(jīng)賦予了它更深層的意義，大樹也有了更奇特的神力，這樹就成了村子的象征，也成了村民心靈的守護神。其實，這就是一種人生的信仰，無他。
　　 公共區(qū)域的樹一般是香樟，楓樹，銀杏等雜材樹，果樹則都是種在人們自留地上的，屬于私有財產(chǎn)，因此，每家每戶對果樹都看得很重。除了對果樹施肥修剪外，每年的除夕之夜，祭完祖后，最重要的事就是喂樹了。所謂喂樹，就是盛一大碗米飯，拿把柴刀，來到自家的果樹前，在樹干上砍出一個口子，然后敷上米飯。當然，喂樹是不會落下任何一棵的，喂樹過程中口中還要念念有詞：“樹神樹神顯顯靈，祈求來年多結籽，保我一家飽肚子?！敝劣跒槭裁匆@么做，我們無從考證，但村民代代這么傳，年年這么做。現(xiàn)在想來除風俗的傳承之外，我能感受到的，就是農(nóng)民對果樹的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因為在那些特殊的年代，它的果子是人們賴以充饑的食物。或者也算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吧。
　　 除了栽種果樹，故鄉(xiāng)的人們還會為自己栽種壽材樹。故鄉(xiāng)的習俗是男子成年后，都要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為自己種上兩棵杉樹。待到滿六十歲時，就將這兩棵樹砍了做成“壽材”。這一習俗不知從何時而起，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在默默遵守。因此，村子周圍的山坡上，隨處可見，一棵棵參天的壽材樹，隨風搖曳，不時地將陰涼投撒在山路之上。一個人在成人后為自己百年后的事做打算，這也許是幾千年來，人們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的表現(xiàn)，更是天人合一思想和敢于面對自然，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表現(xiàn)。不過，現(xiàn)在樹是不可以隨便砍伐的，有法律制約。
　　 春季萬物復蘇，村里的果樹萌發(fā)出嫩綠的新芽，開出了或白或黃的小花，在花朵的妝扮下村子顯得格外艷麗明快，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朵的芬芳，使人神清氣爽。春季是孕育希望的季節(jié)，看著迎風歡笑的花朵，不難想到夏秋季節(jié)那累累碩果。那滿枝的杏兒、梨兒是最能擠進兒時記憶的，現(xiàn)在想來，嘴角還會不自覺泛起陣陣酸意。小時候總是滿村子瞎跑，誰家有幾顆果樹，誰家的果子什么時候成熟，誰家的果子甜，誰家的果子酸，我們都像對自己的手掌紋路一樣熟悉。為了吃到果子，那時慣用的伎倆就是“偷”，村子里大部分果樹上，都留有我們攀爬的痕跡。有時“偷”果子，會被果樹主人發(fā)現(xiàn)，但也只是被遠遠地喊上兩嗓子，絕不會真正跑過來驅趕的。果實豐收的年月，人們會把自家的果實采摘下來，用竹篾編織的藍子裝上，挨家挨戶去送，那時的果實沒有經(jīng)濟利益，但現(xiàn)在想來，正是這種送來的不值錢的水果，卻是無法用價值來衡量的。
　　 夏秋季節(jié)，樹木帶給我們的樂趣，不比那酸酸甜甜的果實少。小孩兒們會樂此不疲地爬上高樹掏鳥窩，或在樹枝上吊兩根繩子，綁上一塊木板，就成了我們最愛的秋千。大人們則用繩子編織吊床，將吊床吊在兩棵樹之間，勞作之余他們會躺在上面，愜意地享受著陰涼與微風。對于小孩來說，吊床不是我們的專利，只有在大人們出去勞作時，才能去搶占那屬于成年人的愜意。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要能搶占到一架吊床，我們能在上面玩一整天。白天躺在吊床上，看云卷云舒，聽弱風拂面是何等悠哉愜意；夜晚躺在吊床上，看繁星滿天，聽秋蟲叫天，是何等安逸恬淡。
　　 童年的時光美好而匆匆，轉眼間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這個冬天有幸回了一次老家。未到村口，就遠遠看到了那兩棵挺拔的“水口樹”，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樹木依舊枝繁葉茂，只是爬滿了寄生的不知名的藤蔓，樹下的小路也淹沒在雜草之中了。旁邊的涼亭依然橫臥在溪流之上，亭上的條凳落滿了灰塵，瓦面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腐爛枝葉，臺階上長滿了青苔，涼亭已然失去了昔日的喧鬧。唯有潺潺的溪水和習習涼風，在訴說著童年的歡樂和昔日的喧囂。
　　 沿溪水而下，一路上一直在回憶兒時的生活情境。進村子后，繞村子溜達了一大圈，看到的大多是小孩，這些小孩見到我，都瞪大眼睛注視著我，卻不敢作聲詢問，默默看上一會兒，然后就一哄而散，跑向別處了。在老家，在生我養(yǎng)我的這塊熟悉的土地上，對同樣生活這塊土地上的人，竟然互不認識，一種相見不相識的尷尬突然涌上心尖。試想賀知章回故鄉(xiāng)時雖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的慨嘆，畢竟他還能在家鄉(xiāng)找到兒時的伙伴。村里見到最多的除了不認識的小孩，就是坐在大門外慵懶曬著太陽的老人了，我的“兒童”哪里去了呢？
　　 村子外以前的樹木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了，村里的果樹也越發(fā)蔥郁了，可是因為失去了修剪管理，越發(fā)長得像野樹了。很多屋前房后的果樹枝條搭在瓦楞上，樹下的爛葉堆積了厚厚的一層，樹干也沒有以前那么光滑了，貌似多年無人打理無人攀爬了?？粗矍暗墓麡?，那種“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中。我朝自家老屋的方向走去，想看看老屋是否傾斜，老院子里是否長了青苔野草。踏進老屋的院子，耳邊響起了奶奶喚我的聲音，響起了小時候三姊妹在這里打鬧追趕的場景。在這個小小的院落里，我度過了十七個春秋，留下了諸多歡聲笑語。
　　 現(xiàn)如今，我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這溫馨的院子，只有這青石板銘記著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這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與村子里其它院落一樣，有的墻體傾斜，有的廊檐腐朽脫落，還有的因人去樓空，房屋出現(xiàn)多處倒塌，瓦面塌陷。村里的年輕人，中年人也都外出務工了，留守在家鄉(xiāng)的只有老人小孩。物非人非，欲語淚流。老屋破敗了，村子也沉寂了許多，昔日的熱鬧已經(jīng)遠去，新修的房屋大多遠離了村子靠近了公路。家鄉(xiāng)的村子，像龍鐘的老人，在冬日的陽光下伸展著佝僂的身軀。
　　 從老屋出來時，碰到了本族的一個叔公，他遠遠看到我了：“明娃，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次回來有啥事，回來住幾天??？”不待我回答，他喊著我的小名，就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這是我猝不及防的，也不知從何答起。
　　 ?“叔公好，身體還硬朗??？”我禮節(jié)性回答著他，完全避開了他的幾個問題。
　　 “還好，還好，走，走……去家里坐?！笔骞ι锨袄业氖?，親切地說：“好久沒回來了，叔公和你說說話。”
　　 ?我被叔公生拉硬拽地領進了他家。
　　 ?“叔公，什么時候修新房子了，搬新屋也不通知我一聲?。俊蔽铱粗矍暗膭e墅式的房子問道。
　　 ?“這房子是你春生買的，前年修的，人不在家，也沒住幾回，不知道修這房子有啥用。我還住以前的老房子，木房子住著踏實，磚房子冷，不習慣?！笔骞珖Z嘮叨叨說道，順眼看了一眼磚房，領著我進了旁邊的老木房子。
　　 “老婆子，你看誰回來了?！笔骞贿吅耙贿呄蚶镂輰ぶ习?。
　　 這時里屋走出一個周身收拾得干凈整潔的老太：“明娃啊，你啥時候回來的，稀客啊稀客?！彼贿呎f一邊拉我到老式的木質沙發(fā)上坐下。
　　 ?“叔婆，我哪是什么客啊，我就是明娃，你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沒少淘氣，每年都“偷”你家好多杏子吃?！崩迤诺氖?，心里暖暖的。
　　 “瞧，這孩子，還記得這么多，這次回來了，就多住幾天，你春生哥家房子大，我給你單獨鋪一間房，你就住這里。”
　　 “老婆子，真羅嗦，還不去準備晚飯，我和明娃聊聊?！蔽液褪迤诺脑?，被叔公打斷了。
　　 “別、別，不要麻煩了，我去鄉(xiāng)上吃，晚上就住鄉(xiāng)里的旅社，明早就回去?！?br />　　 ?“哪有這個理，回家鄉(xiāng)了，還住旅社，說出去讓人笑話?！笔骞驍嗔宋业脑?，對我說道：“今晚陪叔公喝兩杯，晚上就住這里?！?br />　　 和叔公一直聊到晚飯時間，從張家的小孩爭氣買了小車，李家的孩子能干月薪過萬，聊到孫家的兒媳不孝，王家的媳婦不忠，都是些家常理短的瑣事。這時叔婆端上來幾個菜品，有豬血丸子、烝臘肉、小炒肉絲、炒白菜、都是我愛吃的家鄉(xiāng)菜。叔公燙了壺糯米酒，陪著叔公喝了三五杯，我們臉上都泛起了絲絲紅潤。住杯停箸后，叔公生起了火塘，熊熊的大火，煨著滾滾紅茶。我和叔公坐在火塘上，淺呡香茶，絲絲清香沁入心脾，都是兒時的感覺，全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夜深了，叔婆來催我們上床睡覺：“明娃，不早了，不聽這老家伙嘮了，早點睡吧，我給你新鋪了一間房。”
　　 “老婆子，把去年春生買的鴨絨被鋪上?！笔骞妹钍降目谖欠愿赖?。
　　 “要你吩咐啊，早鋪好了?！笔迤艅e了叔公一眼，轉身微笑著對著我說：“快去睡吧，我領你去?！?br />　　 “叔公，叔婆，我就睡火塘里，我喜歡這暖和方便，小時候你家的火塘我可沒少睡吧，讓我找找小時候的感覺。”
　　 “也好，那我陪你睡火塘?！笔骞f道，轉身對叔婆說：“我們睡火塘，不用你管了，你回房睡吧?！?br />　　 叔公從里屋摟出兩床棉被，在火塘上鋪好，我和叔公繼續(xù)聊了起來。
　　 子夜時分，火塘里火苗微弱下去了，瓦罐里的茶水依舊的汩汩作響，火光映紅了叔公的臉。今晚叔公特別開心，用他的話說，是很久沒有人陪他這么暢快的聊天了。談話中我了解到，叔公想把他和老伴的壽材樹砍了，待明年過生日時做成壽材，也就了卻了他心中的一樁大事?？伤麅鹤哟荷郎蕚溥^完年接他們兩老去廣州住。面對做壽材在老家頤養(yǎng)天年，還是隨兒子去廣州，老兩口很難抉擇，所有的想法也無人訴說。聽著叔公輕微的鼾聲，我陷入了沉思。生活的壓力使年輕人離開故鄉(xiāng)，而對故土的情緣讓老年人難舍難離，面對明天我們都將難以抉擇。
　　 第二天，聽到叔公叫我時，已是十點多了。昨夜的酒讓我在家鄉(xiāng)的火塘上，美美地睡了一覺，走出房子，暖暖的陽光已經(jīng)普照了大地。是啊，四季有輪回，村鎮(zhèn)有興衰，如今偏遠的農(nóng)村用自己的衰老，興盛著遠方一座又一座都市。
　　 冬季里，諸多樹木枯葉終會落盡，但地下的根仍舊在生長，在吸取養(yǎng)分。待到來年春風一吹它們又將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它們會用自己特有的翠綠與生機，點燃整個大千世界。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