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真】未若柳絮因風起(小說)
一
那年的柳絮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要多。
小錦不喜歡柳絮,有時候甚至極厭惡。每次推著小車在建材市場內(nèi)外穿梭送貨的時候,數(shù)不清的白色柳絮張牙舞爪撲面而來,無法躲閃的偷襲讓小錦煩不勝煩。最糟糕的一次,幾朵柳絮抱團沖進了正跟客戶談話的小錦嘴里,卡在嗓子正中,不上不下。小錦咳出眼淚也沒把它們咳出來,嗓子充血般的疼,涌起一股腥咸。她大口大口地喝水,跑了無數(shù)趟廁所,柳絮不知什么時候放棄了抵抗,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從那時候開始,小錦一直覺得那幾朵柳絮和自己融為一體了。兒子知道后,總擔心媽媽的肚子里會長出大樹來。
小錦也挺可憐那幾朵無端殞命的柳絮,從此失去了自由,再也不能飛翔??蓱z之余,小錦又特別羨慕。做一朵柳絮多好,能飛多遠就飛多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
小錦一手推著小車,另一只手撫掉睫毛上的一朵柳絮,吹一口氣,目光緊隨著它,直到它消失在刺眼的陽光里。出去送這一趟貨,幾乎轉(zhuǎn)了半個市場,太陽簡直像邱敏的特派員,亦步亦趨地監(jiān)督著小錦,生怕她偷一點點兒懶。小錦覺得自己像只烤乳豬,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滲油。她口干舌燥,將手推車放在店門口,轉(zhuǎn)身想進屋喝口水。透過店門玻璃,邱敏翻找東西的動作映入眼簾。
十幾分鐘之前,邱敏就在電腦桌前翻騰,小錦看到她把抽屜開開關(guān)關(guān)不下十幾次?,F(xiàn)在小錦已經(jīng)送完貨回來了,邱敏依然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在東翻西找,嘴里不停地嘟囔:“哪去了呢?奇怪了,怎么就沒了呢?”滿桌不堪凌辱的賬單,隨著邱敏的動作時不時奮起反抗,掙扎著掉落在地上,混亂的次序和邱敏的腦細胞一樣,絕對需要二次重組,而進行這個重組工作的人必須擁有聚沙成塔的耐心和毅力,才能把凌亂的賬單和敏姐那些異乎尋常的腦細胞悉數(shù)歸位。
小錦眉頭一緊,本想邁進店里的雙腳,不自覺地拐了個彎,緩步走到旁邊的五金店門口,安靜地聽五金店的售貨員王姐唾沫橫飛地跟對門小孫講家長里短。
王姐在這市場里混了近十年,現(xiàn)實將她歷練成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市場里的大事小情好像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瞅見小錦悶悶不樂的表情,王姐立刻調(diào)轉(zhuǎn)了話頭,眼晴覷著店里的邱敏,低聲問:“怎么了?又說你了啊?”
小錦快速地搖搖頭:“沒有。敏姐好像丟了東西,找了好長時間了。”
“丟了什么?你沒問問?”王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對門的小孫見姐倆兒咬耳朵,識趣地踱回自己店里。
“沒問?!毙″\皺了皺眉說,“不愛問。”
小錦打工的這家店,主營各種建筑用膠。這是個分店,店面很窄,紅色的門頭已經(jīng)被經(jīng)年累月的風雨啃蝕得斑斑駁駁,如果不仔仔細細端摩,根本辨不清那是“柏林商行”四個字。店內(nèi)也是一樣寒酸,陳舊的辦公桌、陳舊的電腦、陳舊的柜臺、陳舊的貨架,還有一個坐在明暗交界線上的陳舊的老板娘。小錦來面試那天,陽光透過門玻璃,恰好給老板娘那溝壑縱橫的臉打上了一束高光,使得這張臉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板娘的笑意從眼角的褶子里很自然地流淌到嘴角,她對小錦說:“我考慮考慮,你回家等消息吧?!?br />
小錦答了一個“好?!睗M臉的小雀斑瞬間籠上一層紅紗,一股熱氣從腳跟直貫穿到黑亮的馬尾梢,胸腔里響起了急劇的鼓聲,黃褐色的眼珠通了電般閃了一下。對于初來乍到的小錦來說,她沒想過長遠的立足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大城市里,目前能有個工作就好,農(nóng)村人有的是力氣,干什么都行。尤其是,在一個人很需要用錢的時候,對工作的渴盼,就好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希望沙漠里出現(xiàn)一個哪怕是巴掌大小的水源。所以,當小錦第二天接到錄用通知的時候,她心里充滿了感恩戴德。
小錦回報給老板娘的很簡單。老板娘在店的時候,她是個合格的助手,通常是老板娘一邊接電話,小錦在一邊拿筆記錄,等老板娘接完電話一對照,一模一樣,極少有出錯的時候。小錦配貨的速度也讓老板娘贊不絕口,她剛把單子開出來,小錦已經(jīng)把貨裝在手推車上待命,她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馬,市場內(nèi)外都飛揚著她嗒嗒的蹄聲。市場里的人說小錦的身體里肯定裝著發(fā)條,像永動機一樣,要不然她怎么能站在貨車上和一米八大個子的司機同步裝卸貨物,卻從來都不喊累?小錦聽了只是笑。
如果小錦只會賣力氣,那么后來老板娘也絕不會把店交給小錦獨自打理。小錦每天趁著沒有客戶的時候上網(wǎng)查資料,用很短的時間將不同種類的膠的特性摸得一清二楚,很快便能神情自若地接待客戶,針對不同需要的客戶,總能給出最適合他們的膠,讓他們滿意而歸。老板娘在這一行干了二三十年,小錦這樣的售貨員遇見的不多。而更讓老板娘自愧不如的是,小錦雖然是個農(nóng)村人,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并且略懂電腦,老板娘在老年大學里沒學明白的東西,回來和小錦一叨咕,這小女人就能馬上用最通俗的話掰扯清楚,還給她親自示范。
小錦在這個小店里干了兩年,老板娘在外悠閑了兩年。老板年紀大了,這幾年把總店的業(yè)務(wù)慢慢移交給了兒子兒媳。小老板兩口子主事兒后,馬上將總店和分店的電腦聯(lián)網(wǎng),所有的賬單必須每天錄入系統(tǒng),進出款項、出庫入庫,一目了然。陳舊的分店在年輕人的領(lǐng)導下慢慢恢復了青春,連門面也換新了。小錦在陽光下仰望“柏林商行”那幾個大字的時候,空氣濕漉漉的,眼睛濕漉漉的,像看著一個剛出浴的孩子。
老板娘說:“好幾個客戶私下里問,小錦是不是家里的親戚,為什么那么放心把店交給她?”
小錦笑了:“那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啊?”
老板娘也笑了:“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十年前小邱在這兒干的時候,就是她一個人忙里忙外,沒什么不放心的?!?br />
這是小錦第一次知道邱敏的存在。小錦覺得這個存在很遙遠。十年,小樹可以長成大樹;十年,小孩可以長成大人。無論什么,太遙遠就會顯得不真實。太遙遠,難免覺得物是人非。
二
某一天,這個遙遠的距離忽然沒了。當邱敏和老板娘一起從老板的車里走下來,目光在小錦的頭部盤旋的時候,小錦不自覺地摸了摸頭發(fā),懷疑是不是出去送貨的時候頭發(fā)粘了柳絮。當邱敏的目光落到小錦腳背的時候,小錦藏在鞋子里的雙腳開始發(fā)癢,小錦知道,它們多想甩掉鞋子,在地面上蹭一蹭??!柳絮是一定不會跑到鞋子里的,可小錦還是覺得之前那幾朵柳絮在體內(nèi)緩緩蠕動。就像,要飛出去。
邱敏是干瘦的,穿著很時尚,濃密的頭發(fā)波濤洶涌地披在窄窄的肩上,四肢筆直,目光也筆直,直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她問小錦:“哎,你多大?干了多久了?覺得這個活兒怎么樣?”她的嗓音和身體一樣干瘦、筆直,而且沙啞,透著難改的鄉(xiāng)音。
“三十二了。干了兩年多。這個活兒……挺好的。”小錦一一作答。她忽然想到,來店里這么久,老板娘從沒問過她這些問題。
老板娘在笑?!靶″\啊,小邱和你是老鄉(xiāng),都在那個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以后你們還能互相照應照應?!?br />
邱敏接著說:“對,咱倆是老鄉(xiāng)。以后有什么事兒,互相照應一下。”
小錦說:“來城里這么久,第一次遇見老鄉(xiāng),真覺得高興。”至于照應不照應,小錦沒說。
小錦自顧不暇,她“照應”不了別人。兒子住院這一周來,小錦把老媽從農(nóng)村接過來,幸虧有老媽每天在醫(yī)院照應著兒子,要不然小錦沒法上班。小錦不能請假,房租、水電、生活費……筆筆開銷都等著小錦照應。老媽說,小錦不能倒。為了能讓小錦睡個好覺,老媽堅持讓她每天下班直接回家。老媽自己每天晚上堅守在兒童醫(yī)院陪護孩子,困了就趴在病床邊上瞇一小會兒。老媽舍不得在食物上多花錢,為了讓老媽和兒子吃得好一點,小錦每天中午請一小會兒假去給他們買飯、送飯。
有老媽這棵大樹的照應,小錦倒不了,她依然是那個上足了發(fā)條,穿梭于市場內(nèi)外的小錦。毛茸茸的柳絮貼著面頰輕柔地飛過時,小錦屏著呼吸,時常想起家門口的老柳樹。老柳樹的樹齡越來越大,柳絮也就越來越多。老媽的年齡越來越大,頭發(fā)也越來越白了。小錦有些恍惚,是柳絮掛在了睫毛上,還是汗水濡濕了眼睛?只覺得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白……越來越白……
兩周后,兒子出院了。老板娘跟小錦說,邱敏馬上到了退休年齡,不愿在家閑著,想到店里來上班。小錦很明事理地點頭:“敏姐來了,她管賬目,我出去送貨。”老板娘拜托小錦:“小邱年紀大了,電腦方面不會的地方,你教教她?!毙″\欣然答應。她知道,邱敏以后的身份就是老板娘的分身。
十幾年前的柏林商行,主要經(jīng)營一種酸性透明密封膠,針對不同客戶,價格差異也不大。十幾年后,膠的種類多了,用途多了,價格也不盡相同。邱敏回來的第一周,腦子就讓這些亂七八糟的膠搞得黏糊糊的。邱敏是個要強的女人,她決定先把各種膠的用途和價格都了解一下,過段時間再讓小錦教她入賬、核對庫存。小錦很贊同,這樣對兩人的工作都有利,只是最初階段要委屈邱敏給小錦打打下手。當然,小錦絕對不會讓邱敏出門送貨,因為她的年齡都快和小錦的媽媽一樣大了。
起初,邱敏把所有膠的名字、用途、價格都做成了一個表格,每天攥著那幾張表格對著貨架上的膠瓶挨個叨叨咕咕、指指點點,像個認真的小學生在背誦課文。有客戶來店里買膠,邱敏便站到一邊,看小錦伶牙俐齒地給客戶介紹,給出合理價位,引導客戶購買。小錦每談妥一筆小生意,邱敏便立刻從貨架邊拽下塑料袋幫忙裝膠,或者幫小錦成箱成箱地往手推車上搬運??蛻糇吡酥螅″\馬上和邱敏一起趴到電腦桌前,錄入賬單,生怕落下了哪一筆。如果小錦去市場里送貨,邱敏便對著她的表格給客人介紹,賣貨,用筆在紙上記賬,等小錦回來再一起錄入電腦。兩個人工作,小錦竟然比之前還忙了。不過小錦想得開,只要邱敏可以獨當一面了,那小錦就會輕松很多。
沒過幾天,邱敏手里的表格不見了。有天小錦送貨回來,發(fā)現(xiàn)邱敏拿著一卷透明膠帶,站在貨架邊皺著眉頭思考著什么,電腦桌上零散地放著許多小紙片。小錦隨手拿起一張小紙片,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寫著:
道康寧黑色,10元
柏林793黑色,6元
之江結(jié)構(gòu)膠,12元
白云硅酮膠,8元
……
小錦立刻明白了,邱敏是要給貨架上的這些膠明碼標價??墒切″\想不通邱敏為什么要這么做,是因為她自己記不住嗎?小錦捏著一張小紙片,問邱敏:“姐,你這是要價格透明化???”
邱敏愣了一下,隨即回應道:“這樣標記一下,價格清楚一點?!?br />
“清楚是清楚了,可是,這樣咱沒法零售了呀。”小錦說。因為小錦注意到邱敏的標價都是給老客戶的最低批發(fā)價。
“怎么能沒法賣貨呢?你以后就按我這個價格賣就行啊?!鼻衩舻恼Z氣中有明顯的不悅。
“敏姐,我倒是可以按著你寫的這個價格賣貨。可是,如果咱們家這些年的老客戶來一看,哎呀,你們家零售是這個價格,給我們還是這個價格,肯定會不高興的。再說,如果有新客戶呢?一般我賣給散客的價位都比咱平時的零售價還要高一點點,這你也看到了。你這一標價,散客來了,我就沒辦法喊價……”
“那你就別喊那么高價啊。”邱敏沒等小錦說完,就把話截斷了。
“呵呵,那我就真沒辦法賣了,要是最近來買貨的客戶問我為什么降價了,我都沒辦法解釋?!?br />
小錦這句話說完,邱敏瘦長的臉整個黑了下來。她不說話,只顧往貨架上粘價簽。小錦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出了店門,找五金店的王姐聊天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與其說是小錦沒法按著邱敏的價簽賣貨,不如說邱敏直接把小錦給屏蔽了。好多次,進來客戶的時候,邱敏立刻從電腦桌前彈起來,沒等小錦說完“你好……”邱敏就拉著客戶在貨架前開始了演說。小錦也識趣,乖乖地在旁邊配合,需要裝貨的時候就裝貨,需要送貨的時候就送貨。至于記賬,每次出完貨,小錦剛要上手錄入賬單,邱敏便急火火地沖過來,看似無意地一邊咕噥些什么,一邊將鼠標從小錦手里挪過去。有好幾次,寧愿把剛進門的客戶冷落在一旁,邱敏也要從小錦手里把鼠標拿走,堅持記錄上一筆款項。小錦只好去接待客戶,可小錦剛和客戶說上話,邱敏就扔下手里的活兒,把話頭接了過去。終于有一天,邱敏直截了當?shù)馗″\說:“以后,賬我自己來錄。如果你賣了貨,你就拿張紙先記著。每筆賬記清楚,我自己往電腦上整理?!?br />
那一瞬間,小錦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她沒辦法呼吸了,身體里血液奔突起來,直沖腦門和胸腔,喉嚨又被那幾朵陰魂不散的柳絮卡得死死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憤然出了店門。
“如果不能擺脫,不如嘗試接納。”——這句被小錦用來對付柳絮的話,再一次被小錦搬了出來。
從那天起,小錦的主要任務(wù)就是送貨,除非邱敏實在分身乏術(shù),要不輪不到小錦賣貨,更輪不到小錦入賬。小錦的話少了,沒有必要,她也不主動和邱敏說話。閑著無聊的時候,小錦要么掏出手機看看電子書,要么就到旁邊五金店借個掃帚,把店門口的柳絮掃一掃。每朵柳絮都有顆不安分的心,掃了這朵,跑了那朵,風路過的時候,它們還要去追隨一程。它們互相都不說話,其實話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不記得是誰說過:如果必須要說話,那么你說的話必須比你的沉默更有價值才行。這樣來看,柳絮是睿智的,因為它們不但沉默,而且更有價值——可以清熱解毒,可以涼血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