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花草故鄉(xiāng)情(散文)
秋雨霏霏時,正翻著汪曾祺的《草木有心,人間有情》一書。
細細翻看、品味著,像在他鄉(xiāng)遇見故知。漫卷的草木氣息,裹著我的思緒回到遙遠的故鄉(xiāng)。
小時候,高大的白楊和垂柳是黑土地上一道綠色的風景。除了這些樹木,印象最深的便是田間地頭的野菜,驚艷在季節(jié)的更替里。而那時的鄉(xiāng)村,很少見到汪曾祺書中描寫的花草,老百姓更多的是埋頭刨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其實,野菜也是有花的,只是源于饑餓,等不到它們開花就采下裹腹。
早春二月時,土地剛剛解凍,田野里就有了挖野菜的孩子。這時候的野菜才露出地面,細小的葉片,卻嫩綠的似乎一掐便流出汁水。踅摸一上午,也只能挖到小半筐?;貋硖韵锤蓛?,有些可以直接蘸醬吃,有些可以用來煮面,基本也夠一家人吃一天了。
過些日子,天氣不那么冷了。大人們開始套牲口犁地準備播種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滿眼都是綠得逼人的野菜,田間地頭忽然就熱鬧了起來。孩子們比賽著誰挖得多,此起彼伏的嘻鬧聲、爭吵聲,惹得正干活的大人們嗔罵幾句。
待到夜色降臨,屋頂上吹煙裊裊時,家家飯桌上都少不了蘸醬的苦麻菜,運氣好時會挖到幾棵野蒜苗。別看它貌不驚人,配上自家做的大醬,咬一口,鮮、嫩、辣、咸、香。似乎人間百味都眷顧在它細細小小的莖葉上。只需一小根,一整塊的玉米餅子或者一碗高粱米飯眨眼就下肚了。
我一直認為,春天是大自然恩賜我們的季節(jié)。那些美味的野菜不但讓我們渡過糧食緊缺的年代,還可以用來喂豬喂雞,以換取一些日常的生活必須品。溝邊、雜草間的灰菜、車轱轆菜、假芹菜、馬蜂菜……都是豬雞的佳肴。挖的人多了,野菜自然少了,便會去挖那些刺菜、狗狗秧,因為這些只能喂豬,挑嘴的雞是不吃的。
春夏交接時,小菜園里的蔥蒜青菜都可以上桌了,野菜的葉片開始發(fā)白、發(fā)毛,它們一簇簇,一叢叢散淡在田野。孩子們則大呼小叫著將它們挖回家,剁碎喂豬喂羊。有些人家干脆把牲口牽在地頭,由它悠哉悠哉地吃個飽。這時,播種的莊稼也開始抽穗,野菜散落在各處,怯怯地開出一星半點兒的花,紅的、黃的,紫色的……它們默默無聞地奉獻著自己的一生。
一場秋風起,地里的野花便消失得無聲無息。記憶中,偌大一個村子,只有我二姑家里還能看到一些花草植物。
二姑跟我們是一個村子,二姑父是城市里的下鄉(xiāng)青年,那時他在鄉(xiāng)里的教辦上班。二姑父平時很少下地干活,下班后除了輔導表姐功課,就是侍弄那些奉若寶貝的花花草草。貴氣的君子蘭,艷烈的串串紅,優(yōu)雅的紫羅蘭……二姑父侍弄花草很上心,平常日子澆水、施肥自是不消說。到了冬天,在院里隔出一個小小的花房,燒著暖炕,好讓那些花們過個愜意的暖冬。一幫小孩子都很羨慕二姑家的花,因為窮,在自己家里是享受不到那樣的待遇。
從什么時候起,村里的人家都種上了花,家家院里都擺放著花盆瓦罐,一些綠藤爬上墻頭,調(diào)皮地瞅著路人。這家的園子邊種幾棵煙粉豆、雞冠花;那家的墻角下開幾束掃帚梅、夜來香;就連田間地頭也爬滿了一串一串的喇叭花,在風中自在瀟灑。母親從別處淘弄來幾棵美人蕉,栽在小院里。美人蕉的長勢很旺,肥厚的葉子又寬又長,我常偷偷摘幾片,像鐵扇公主扛著芭蕉扇一樣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后來母親告訴我,不可以摘掉葉子,要不就開不出漂亮的花了,我這才消停。一直到六月,美人蕉長得比我還高,才發(fā)出了一串肉骨朵。骨朵慢慢變大,忽然就在某個清晨,冒出一串紅色的花兒。金燦燦的陽光照在上面,一閃一閃的,像紅色的水波瀲滟生姿。我站在凳子上,一手扶著一棵美人蕉,伸著脖子,勾著頭,細細地嗅著,想要將那紅色的花朵吃到肚子里,印到腦子里。
后來,美人蕉的周圍慢慢出現(xiàn)了地瓜花、指甲花、假櫻桃,它們像哨兵一般眾星捧月地護衛(wèi)著美人蕉。而美人蕉因為是根生,不斷地擴大自己的領地,始終占據(jù)小院里的主導地位,如同一個傲嬌的公主,睥睨著天下。
時間如白駒,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年夏末,我再次踏上了久別的故土。天吶,這哪是曾經(jīng)的小村。街道兩旁綠樹成蔭,樹蔭下各種不知名的花朵爭奇斗艷。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隨處可見盛開的花朵,搖曳的綠植,碧綠的多肉。
晚飯后,我與母親閑聊,說起這些花花草草。她說:“這些花好養(yǎng),春天的時候撒一把種子,或者埋下幾根枝條,只要陽光雨水就足夠了,不用特別打理,它們就能率性隨意地活著。”
我問母親,同樣的一片黑土地,為啥以前沒有花呢?母親笑著說:你小時候嗎?那時吃飯都成問題,誰會去種那沒用的花草。有那時間不如多干一點活,多種幾棵菜呢?!?br />
“我怎么覺得就像是一夜之間,村子里家家戶戶都種上了花呢?!?br />
“哪有那么夸張。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日子變好了,自然有心思種花養(yǎng)花了。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的東西人人都喜歡嘛?!?br />
“老姨,老姨,我姥家還有可多指甲花,我們包指甲吧!”
見母親和我相談甚歡,外甥女不甘寂寞地插了進來。我笑著問她:“你怎不用指甲油?方便又鮮亮?!?br />
“小時候,我媽都給我用這個包,習慣了。指甲油是化工的東西,怎比得上這些純天然的植物?!蓖馍χ忉?,她大學畢業(yè)后在沈城的一家醫(yī)院工作。
那晚,不分老少,祖孫三代都包了紅指甲。母親原本是不想包的,卻拗不過我們,只好伸出手任由我們擺弄??粗赣H粗糙如樹皮的雙手,摸著她厚厚的指甲,我的心里滿是酸楚。
母親十九歲嫁給父親,辛勞半生,卻從不奢求什么。愿這喜氣吉祥的紅色,能給母親的晚年帶來健康、安寧和溫暖?!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的眼睛濕潤了。
《云南茶花》里說:“人有閑情逸致,說明國運昌隆?!痹谶@片廣袤的黑土地上,勤勞樸實的鄉(xiāng)民不僅安于日子的富足,開始追求精神生活的閑情逸致。我的故鄉(xiāng),正是草木有心,人間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