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牛的故事(小小說)
八叔家的兒子小名叫煩人,據說,名字起得越賤,孩子活得越好。
我提起他,是因為他殺了一頭牛。
東哥,你說這牛該不該殺?老得干不動活了,再說咱們地里也沒多少下力氣的活計了,養(yǎng)著它干啥球用?
我看了看那頭牛,身上的肉松松垮垮的,眼角掛著眼屎,眼神有些渙散。
這讓我想起了另一雙眼睛。它的眼睫毛很長,黑眼珠很大,眼形很漂亮,看我的時候,溫溫柔柔的。
我有些發(fā)怔,不知道那頭牛活到現在,是什么樣子。
東哥,你說話呀。煩人弟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彎著腰磨刀,他磨刀的動作并不熟練,但是很有力,我知道他現在經常在縣里給人干活,自從村里的土地被景區(qū)征用了,村里很多年輕人都不指望著土地生活了。
你爹,知道嗎?
我爹?能讓他知道嗎?他和這牛好得跟哥倆一樣,今天他去上集了。
那,等他回來呢?
他回來,肉都煮好了,還能咋的,一斤牛肉幾十塊錢呢!東哥,你別光聽那些老頭子們瞎講,念了一輩子的老經,該換新內容了。煩人弟一邊說著,忽然又抬起頭來。
哥,你是不是也相信你們家那頭牛是忠心隨著你爹去了的?畜生知道什么呀,也就是他們這些老家伙,思想陳舊。你可是上過大學的。
是的,我是上過大學。
上的學越高,越弄不清很多東西。我總是想起小時候田野里的那個下午。
那年,我六歲,牛也六歲,我站在耙上,牛在前面拉套子。忽然我就和它鬧了脾氣,揚起鞭子抽在牛屁股上。我爹趕上來,牽住牛,拉下我。扯下我的褲子,啪啪給了幾巴掌。我坐在地上嗷嗷哭,牛在旁邊看著我。回家路上,牛兒對我像往常一樣親熱,我卻不敢和它對視。
那天我爹和七叔八叔曾經說起過一件事,大約是關于牛的事,至今,還沒有人給我講過,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
現在,我已經在城市里有了落腳點,這次回來,正好碰上煩人弟要殺牛。
我抽著煙,煩人,你還是應該征求八叔的意見,要不然恐怕老人會受不了。
煩人弟看了我一眼,頭往旁邊偏了偏,你看看呀我的哥,這倆小的等著呢,我早答應他們了。煩人弟的兩個和尚蛋子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看著我的目光中好像有些敵意。
娃子,牛不好么?
不好,又老又丑。一個說。
好,牛肉,香。另一個說。
我去下眼鏡擦了擦,再戴上的時候又有些后悔,擦了眼鏡之后,煩人弟眼神里隱隱的興奮,我看得更清了。
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一些年輕人,他們和我打了招呼,接著就圍住了煩人弟,高聲笑鬧著,我能聽得出來,那種興奮,和煩人弟是一樣的,他們,也許并不是為了牛肉而興奮。
我背轉身,快步離開,只聽身后忽然一陣高呼,又一陣沉寂,我想,煩人弟動手了。
遠遠的,七叔走得比平常要快,過來了。
東娃,你煩人弟要殺牛?
七叔,你別去了,這會兒已經動完手了。
七叔停了身子,臉上神情變幻,我有些看不懂。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什么話,站在原地,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上前扶了他,慢慢往回走。七叔剛剛生了一場病,腿腳有些不利索,這會兒走得更慢,腳在地上拖沓著。我一邊走一邊觀察他的神色,走出一段路之后,他的臉色終于比剛才好了許多。
七叔轉過頭看我一眼,開了口,東娃,我怕你八叔受不了啊。你八叔啊,年輕的時候,脾氣那個暴啊,麥秸火一樣,一點就著。咱們家老老少少,都讓著他。
我有些詫異,自我記事以來,我八叔就是個好脾性的,尤其是對他們家的牛,耐心得很。我預感到,也許,我要聽到我爹曾經提起的故事了。那時咱們家養(yǎng)了一頭牛,長得高壯,脾性好,通人性,給咱們干活不惜力。
七叔扭過臉看我,比你們家那頭長得高,比你們家那頭還肯干活。
我一手扶著七叔,一手推了推眼鏡,對七叔拿我們家的牛做比感到有些別扭。我爹走那年,那牛也跟著我爹走了,我用了很多年都沒把它忘了,就像不能忘了我爹一樣。
就是你八叔一有點不順心,就打牛。他順著自己的思路,慢慢地講??磥砥呤暹@次是一定要把故事告訴我了,
你爺爺護牛,經常是你八叔前頭跑,你爺爺在后邊追,那??粗鵂攤z追來跑去,哞哞叫著。礙不住你八叔總逮著機會去折騰牛,慢慢地,這牛和你八叔就成了仇人。別的人怎么使喚都沒事,只有你八叔,只要挨近一點,這牛就暴躁。那一天,你八叔不知道又抽啥風,趁著家里大人都不在家,拎了一根木棒到牛棚去了。他和牛眼對眼瞪了好久,牛也沒軟下來,你八叔的脾氣也沒消下來。等到你爺爺和你三大爺二大爺還有我,對了,還有你爹,我們趕到的時候,正見那牛早脫了韁,發(fā)瘋一般向你八叔沖過去。你八叔大概是嚇傻了,呆呆站著不動。這一下要是坐實了,你八叔就沒命了。我們幾個早就懵了頭,你八叔背對著我們,那牛正面向大門口,它的表情看起來嚇人。它離你八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牛爺,你饒了他吧,你爺爺嗷的一聲嚎叫,我從來沒聽過你爺爺的嗓子那么高,接著就是撲通一聲,你爺爺跪在了地上。那??戳四銧敔斠谎?,是的,它看你爺爺了,我們哥幾個兒都看見了。
七叔又開始哆嗦了,我拍拍他的手臂,安撫他,又扶他到路邊一塊石板凳上坐了。這樣的石板凳,街里邊沒多遠就有一張,街兩邊也有一些綠化帶,都是公家弄的。
七叔坐了,并沒有停下講故事。
那牛啊,見不得你爺爺哭,牛離你八叔很近了,你八叔動不了,牛也停不住,它跑得太快了。
就見那牛稍稍偏了身子,刮著你八叔的身子跑過去,一頭撞在咱們家的影壁墻上,撲通,嘩啦……咱們家的影壁墻就是土坯砌的,倒了一片,牛,也倒了,半截埋在土坷垃里,半截露在外面。那牛的身上啊,讓你八叔打得沒法看,一道道,一條條,滲著血。還有它的身下,也流出鮮紅來了。
你爺爺把你八叔拎過去,跪了,你八叔的臉白得跟鬼一樣。
……
摘下眼鏡,擦了擦,我想還是看得更清為好。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