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學費(散文)
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特別得長。
眼看家里的養(yǎng)的那兩頭豬快出欄了。母親早上起來攬柴做飯,沒有聽見豬圈里的豬哼哼,就前去查看,豬平平地躺在糞尿肆意的稀泥地上,白白的肚子朝上,鼓得像個小土球。母親頓時慌了神,大喊父親來看。父親撒了雙黃膠鞋就朝豬圈這邊來了。這是我一整年的學費呀!
眼看兩頭豬都快不行了,父親以為是昨晚給豬吃了什么東西起脹。便點了三根紙煙吸了幾口,一支一支給豬插到嘴里,豬吸了幾口就沒了動靜。父親一看這個“土”辦法不行就準備張羅著去找獸醫(yī)。鄰居的婆婆說:“我看,病成這個樣子找獸醫(yī)也不行了,還不如找個殺豬匠把豬殺了,賣的錢再買一只豬仔養(yǎng)起來,不至于血本無歸?!编従悠牌糯蟾攀莿偛怕牭搅四赣H的驚喊就趕忙過來看看究竟。說話間,母親獨自抹起了眼淚:“也不知道豬是怎么死的,賣給別人,這不是害人家嗎?”
此時,天已大亮,夏季天本來就亮的早。太陽像個羞羞的姑娘,紅著臉從東邊探出了半個腦袋。左鄰右舍的都來了,一堆人,多是女人,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對母親說:“蓉蓉她媽,做人不能太老實。”母親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淚痕對站在豬圈里的父親說:“他爸,那你去把鐘科找一下?!辩娍剖谴謇镂ㄒ坏臍⒇i匠——屠夫,姓包。父親扔掉了煙頭,從豬圈的稀泥里走出來,跺了跺腳上的稀泥和豬糞就出了頭(大)門。正好屠夫在村口大皂莢樹下的磨盤上和幾個老女人閑諞,無非就是他在殺豬宰羊時如何如何厲害,說得那些老婦女一愣一愣的,嘖嘖咂舌。
包屠夫進來,看見豬圈里的豬氣若游絲,趕緊回家去拿殺豬的工具,順便準備把他的三輪車開來?!岸伎焖懒耍€要動刀嗎?”父親說?!昂?!得補上一刀,不然豬肉將來是紅色的,讓人一看就知道是病死的?!蓖婪蛘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兩頭豬賣了不到二百元。
兩頭豬就這么沒了,我上高中的學費算是泡湯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不用父母說,我就為自己的學費開始操心了。父親也是比平日里,異常忙碌,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出去了,我每天早上只能迷迷糊糊地聽見大門開了的咯吱聲,晚上睡下后父親才推著那輛老加重自行車姍姍地進了大門。一連幾日我?guī)缀鯖]有見過父親的面。
入了伏沒幾天,天就開始燥熱起來。連日里,也不曾下半點雨,地面仿佛被烤熟了一般,起了一層厚厚的土粉,踩在上面,軟綿綿,像是踩在了一堆新鮮的牛糞上,腳底熱乎乎的。太陽更像是個火球,使出了洪荒之力燃燒著。
這個時節(jié),知了從土里竄了出來,開始讓火熱的夏天變得更加喧囂起來。母親帶著我和妹妹給田地里的玉米和辣椒施了肥,灌了水,就和村子里的一群婦女商量著去縣城工地上找點活干。
雍城縣城是個不大的城市,卻生活著近十萬人,近年來城市建設的步伐逐漸加快,樓房如雨后竹筍般拔地而起。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騎著自行車走了。我隨意做了些飯,胡亂吃了些。妹妹拿來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我找到了一個裝了化肥的袋子,準備捉知了殼(蟬蛻)換錢。村上有一位祖?zhèn)魇炙嚨睦现嗅t(yī)——姓張。我們村里人得病基本都是不上醫(yī)院的,就讓他去瞧。張醫(yī)生平時會收一些村民自采的藥材——地丁草,蛇蛻,蜈蚣,蝎子,還有就是蟬蛻。到了夏季,孩子們就去尋蟬蛻換些零花錢吃嘴,在村子里的小賣部買一些瓜子,糖果什么的。
和我一起去尋知了殼的還有兩個小伙伴——虎子和妞妞。妞妞和妹妹一起上小學,虎子是我的“死黨”哥們,比我小幾個月。我倆都初中畢業(yè),虎子沒有考上高中,等著秋后征兵時去報名當兵。
虎子和妞妞已經在大門口喊我了,我也顧不上洗碗就和妹妹拿著工具跑出去了,說是工具其實就是竹竿和袋子?;⒆右材昧艘桓窀?,但沒有妹妹的長,妞妞則挎著給牛拾掇草的攀籠。攀籠里躺著一個吃過罐頭的玻璃瓶,鐵皮蓋子上扎了幾個小孔。“哎,虎子這是干啥的?”虎子說:“萬一逮到蝎子,蜈蚣就放里面,也捂不死,死了就不值錢了?!蔽亿s忙讓妹妹回去也尋了一個。
第一天是在溝南。我們沿著紙白的土路,那些泛起的土粉,在腳下發(fā)出噗噗地呻吟,似乎已經厭倦了焦陽的炙烤,但又無能為力。瞬間被一股野風吹散在田間不見了蹤影。腳過之處留下了一串雜亂的鞋印,黑色老絨布的布鞋面上爬滿了焦土,跺幾下又一溜煙的不見了。一路上,我們都幻想著今天的收獲,妞妞說:“今天要把攀籠尋滿,最好再抓幾只蝎子什么的,下午就能多買一些好吃的,說不定還能買一包‘熊毅武’方便面哩!”我聽了立即低下了頭,也希望能多尋一些,這樣就能多攢一些學費了。我們一路說一路笑,大約十分鐘就站在了溝上面。
溝是一條大溝,完全是天然形成的。因為在村子以南,故名溝南。從上望下去,下面小,上面大,活像個大喇叭。只有一條小路能下去,也只容一輛架子車通過。七八十年代溝底建過磚窯,已經荒廢了很久很久,現在磚窯也只留下了一個殘缺了一半的窯爐?,F在的溝底是一大片蔥蔥郁郁,枝繁葉茂的桐樹林,碩大的桐葉密密層層搧在溝底,如同一把巨傘,在溝底形成連綿不斷的陰涼。林子里蟬鳴聲此起彼伏,被這鬼斧神工的巨型喇叭無限的放大,直沖云霄。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我們一路小跑。站在溝底,晨起的驕陽放出數以萬計的光箭,射穿了肥大而青翠的枝葉,在樹林里留下了晶瑩的光斑,像極了舞廳里的熒光燈。我們就是那些個舞者。蟬在地下生活了六七個春秋,乘著月色從土里鉆出來,爬到樹上,白天開始蛻變。它們會把殼留在樹上,這是一種很好的藥材。我們昂著脖子在樹林里穿梭,發(fā)現了就用竹竿戳下來,時間久了脖子僵得難受,就彎下腰低著頭搬開林子里的石塊和土疙瘩,如果藏了蝎子或者蜈蚣,它們就會亂跑起來,我們隨手折了兩根樹枝當筷子,夾了放罐頭瓶里。要是被它們蟄到了,會疼上一夜,直到第二天雞叫才好。
正午時分,我們才收了工。林子里的蟬蛻被我們尋了個遍。今天運氣不錯。我和妹妹總共抓了二十條蝎子,十條蜈蚣,還有半袋子的蟬蛻?;⒆铀麄兪斋@和我差不多。我們顧不上回家就去了張醫(yī)生家里,在那里我們差不多換了二十元錢。要知道當時母親一天也就掙三十元錢。我一路上興奮地踮著腳和妹妹往回走,路過門口老柿子樹時,看見隔壁家的二蛋和狗子正在和“尿尿泥”玩,二蛋撅著溝子(屁股)在圍好的土里尿。他的開襠褲使整個溝子都露了出來。我伸手在那白花花的兩個溝蛋子上拍了一下,二蛋一個激靈就尿到了土外面,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見我正喜滋滋地望著他笑。又把頭轉了過去,繼續(xù)往土里尿,不理我了。
回到家里,熱愛文學的我,一邊和面做飯,一邊看《朱自清散文集》,妹妹則拿著我給的一元錢到小賣部去買好吃的了。平時我去走親戚總會東找西找一些書來看,走時還不忘借上幾本。想起學費還差得很多,我的心就無比難過,如果不能上學還不如死了算了。
晚上,父母回來后,我把換來的錢拿給他們看,母親久別失笑的臉上終于掀起了微笑,父親一邊吸著煙,一個勁地夸我和妹妹能干。
一連幾日,我們幾個在村子里亂竄,把附近的幾個林子,土崖,溝壑翻了個遍,能找到的東西越來越少,換的錢也由最初的十幾元到幾元錢。
剛上八月,母親就和父親商量了一下,準備讓我?guī)透赣H去城里干活。父親是個木匠,跟人在城里給家屬樓安裝門窗,當時的鋁合金門窗還很少,大多數家屬樓安的都是木制的門窗,這是計件算錢,裝得多就掙得多。當時縣城還沒有高層,大多是六層樓房。我的任務就是把門窗由樓下背到樓上,然后協(xié)助父親裝好。父親有時會教給我一些安裝的技巧和方法。過了不到一周,我就學會了簡單地獨自安裝一些小件。大大減輕了父親的工作量,一天下來掙得比以前多了不少。
那時候生活真的很艱難。每天村子里的雞一叫,母親就起來給我們做飯,早上吃的是削筋(面食),吃了干起活耐飽。吃完,我就跟著父親去了縣城。母親收拾一下,也就出門了。家里只留下了妹妹,妹妹繼續(xù)跟著妞妞和虎子去找蟬蛻,吃飯就去二婆家。
到了中午,我就和父親到工地的大灶上一人吃一碗扯面,揪著母親昨天晚上烙的鍋盔。母親也是如此。
后來,父親的木活告一段落,我又跟著母親到工地上干了數日。待到九月開學,我的學費已經湊得差不多了。
報名的那幾日,老天像是吃壞了肚子,陰雨連綿。母親早早的起床,用一個大蛇皮袋子,裝了一床被褥,又用一張大塑料紙裹了幾圈。把昨晚烙好白面鍋盔切成碗口大的三角塊放進了袋子里。再從席邊底下拿出攢了很久的一沓皺皺的紙幣,塞給了父親。父親接過錢,放在了貼身的內衣口袋里,用手壓了壓,就忙著把被褥綁在了自行車的后座上了。父親披了一件在生產隊護林時用過的帆布雨披,舊的泛著淡綠色的白光,最先走到了雨下。我收拾好生活用品,掛在車頭上。母親說:“在學校,好好吃飯,不要疼省飯錢,把你那挑食的病改改……”母親還要說啥看見我已經走進了雨里,嘴角動了動再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看著。
雨中,車輪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的滾動著,父親那件舊的發(fā)白的雨披在我的眼前若隱若現,我只能透過自行車后座上的被褥看到父親的半個背影,或許是父親離我遠了,此時那半個背影卻越發(fā)的瘦小了,瞬間我讀懂了朱自清的《背影》,我的心里一沉,淚水撲哧撲哧地跌了下來。無情的雨線毫沒有要變小的意思,冰冷地拍打著人臉,遇到熱淚一起滑落在泥漿里,上了公路就好走多了,我受不了這種場面。我永遠忘不了在那十幾里路上落掉的淚。轉眼間,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再也沒有流過那么多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