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大山(小說)
前記:
楊大山多舛的命運是那個年代的一個符號。八十年代初期,如她命運的女孩應該大有人在。當然,我不能管中窺豹,但是今天我所講的這個女孩,她特殊年代背景下的特殊的命運結局,卻能給我們以深深的思考。
一、靈丹妙藥
楊大山十五歲那年,經歷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道波折。
那年春天,世界上唯一一個深愛她的人去世了。她的母親,死于胃癌。
母親住院的一個月后,被護士抬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那個時候的母親,已經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主治大夫將守在病床前的父親楊老蔫、哥哥楊高山、以及楊大山環(huán)顧一遍,最終盯著父親問:“你是病人的丈夫?”
父親點點頭。
“你跟我出來一下。”醫(yī)生說完,扭頭去了醫(yī)生辦公室。
父親隨后跟了過去。半個小時后,他又躑躅到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一臉悲哀。
哥哥問:“爹!大夫說啥了?”雖然有些明知故問,但他依然要問。
父親嘆了口氣,哀哀地說:“大夫說……你娘的病就這樣了,拔掉氧氣管,她……她能少受些罪!”言罷,抬頭盯著哥哥,征求的語氣問道,“你說……咋辦?”
哥哥沉默了片刻,擠出一句冰冷的話:“爹!你……你看著辦吧!”
父親倚著墻根慢慢蹲下了身子,雙手抱著腦袋,十指插進爛糟糟的頭發(fā)揉搓了好一陣子,也擠出一個冰冷的字:“拔?!?br />
楊大山一直站在門邊抽泣,并未插言。當她聽到父親和哥哥的對話之后,意識到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突然沖著父親嚎了一嗓子:“不能拔——”既而咧著嘴放聲大哭起來。
父親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也橫橫地嚎了一嗓子:“你懂個啥!這樣下去就是浪費錢,現(xiàn)如今咱家哪里還有錢,錢都被你罰光了,這些年咱家里過得啥日子,你不知道嗎?”
父親說得對。母親住了一個月的院,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而且已經外債累累。這個貧困的家庭已經不堪重負。
楊大山突然跑到父親身邊,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兩只手插進上衣的兩個口袋,賣命地掏著,掏來掏去,掏出一張毛票朝著父親遞了過去,嚎啕著說:“爹!我有錢,我有錢啊!別給我娘拔氧氣管!”
爹白了一眼女兒手里握著的那張皺皺巴巴的毛票,抬腳向著醫(yī)生辦公室走去。楊大山往前一撲,雙手摟住了父親的小腿,嚎啕著哭喊:“爹!你別去!你別去!”
爹使勁兒甩了幾下腳,沒有甩掉緊緊摟抱著他一條腿的女兒,氣得朝著兒子一瞪眼:“你傻站著干嗎?把你妹妹拉開??!”
哥哥這才快步上前,伸手將地上半躺半坐的妹妹撕扯開了。父親快步走進了醫(yī)生辦公室。
楊大山的哭聲更劇烈了??拗拗?,她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也躺在一張病床上,身上蓋著一張雪白的被子。她扭頭看到了守在病床邊的哥哥,低低問了一句:“哥,咱娘呢?”
哥緊蹙眉頭,囁嚅了一句:“走——了?!?br />
楊大山沒有再扯著嗓門兒嚎啕大哭,她感到自己的喉嚨疼得難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微微閉上雙眼,順著眼角滾下了兩行熱淚,嘴里輕輕囁嚅了一句:“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愛我的人了!”
楊大山之所以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在這個家里,最疼愛她的人就是她的娘親。
而她的娘親并不是親娘,是后娘。爹是后爹,哥哥也是后哥。也就是說她所有的親人都是后的。換言之,他們一家人是親的,只有楊大山是后的。
她是抱養(yǎng)的。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久前,娘告訴她的。她不知道娘為啥跟她說這些。
十五年前,楊大山還沒來到楊家的時候,這是一個充滿溫馨的完美家庭。父親母親婚后多年未孕,那些日子,母親一直被不孕不育的苦惱所糾纏,父親帶著她遍訪名醫(yī),尋根問藥治療病癥,為此幾近抑郁。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到了這個年齡段,二老已經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就在他們近乎絕望的時候,就在母親四十五歲那年的春天,她突然懷孕了,而且一生就是一對,還是一對雙胞胎兒子。這樁近乎奇跡的事情在楊家莊乃至于周邊鄰莊視為美談,也使一向死氣沉沉的楊家潮潤起了無限生機和活力。
父親更是把這一對兒子視為掌上明珠,他打聽到鄰莊有半仙,專門查八字取名字,便專程拜訪,為一對雙胞胎兒子取得兩個響亮的名號:哥哥楊大山,弟弟楊高山。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也想不到,十五年后,一場天大的禍事降臨到了這個本來完美的家庭。
盛夏的一天,大山高山兩兄弟去西門水庫玩耍,哥哥大山不慎溺水而亡。噩耗傳來,母親當場就昏死了過去。之后,母親就一直沒走出痛失愛子的陰影,整天以淚洗面,哀哀度日。天長日久,她竟變得有些神經質了。每日又哭又笑,見了別人家的孩子就會追著跑,邊跑邊提著大兒子的乳名嘿笑著呼喊:“大山,別跑,娘想你了!大山,別跑,小心??!前面有水塘,別掉下去嗆水啊!”
那段日子,楊家莊的好多人都找到父親道不是,說母親是瘋了,魔怔了,嚇得別人家的小孩都不敢上街玩耍了,不敢上學了。父親沒辦法,便把母親鎖在屋里,不讓她出門。這也鎖不住她,她從窗戶逃出去,繼續(xù)在大街上哭著笑著顛著跑著追小孩。
父親沒辦法,用拴狗的大鐵鏈將母親鎖在大木床的床腿上,母親拽不斷大鐵鏈,便抱著床腿嗚嗚地哭,邊哭邊呼天號地地喊著:“大山??!我的大山啊!”每次母親犯病,弟弟高山就會湊過去,抱著母親的頭說:“娘!大山在這里呢!我是大山??!”
這個辦法雖然管用,但只是暫時的。母親先是盯著高山愣愣地看上一陣子,既而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嚎:“不對??!你甭騙我,你倆是一對雙兒啊!咋就剩一個了呢!”母親雖然神經兮兮的,但她心里明白著呢!
父親嘆了口氣,對次子高山說:“唉!你娘有神經病了,怕是治不好了。”
某一天,鄰居二嬸去了楊家。她坐在堂屋副椅上,先瞅瞅拴在堂屋床腳的母親,抹了一把紅紅的眼圈兒,又盯著只顧抽悶煙的父親哀嘆著說:“大哥?。∩┳诱妥卟怀鰜砹四?!”
父親狠嘬一口煙,嘆口氣:“是??!我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二嬸也嘆口氣,眼圈兒又紅了,抬起袖口拭了拭眼角:“能理解。嫂子怪可憐的,挺好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攤到誰身上也受不了?!?br />
父親沒搭話,只顧抽旱煙。
二嬸說:“我倒有個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父親停止嘬煙,盯著二嬸問:“他二嬸,啥法子,你說?!?br />
二嬸說:“沖喜。”
父親不解其意,疑惑地問:“咋個沖喜?”
二嬸:“再養(yǎng)個孩子。再有個娃兒進了這個家門,嫂子天天守著她,或許,她就不會天天琢磨大山了?!?br />
父親明白了二嬸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又嘆了口氣:“他二嬸,你說啥呢?我和你嫂子都這把年紀了,咋還能生出孩子來?再說了,你嫂子現(xiàn)在這種情況,天天瘋瘋癲癲的,怎么生?”
二嬸解釋道:“大哥,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生不出來,可以抱養(yǎng)一個嘛!”
“抱養(yǎng)?”父親有些驚訝。
“嗯!”二嬸點點頭,“正好有個巧事兒,我娘家東坡村有戶人家,生了個娃兒要送人,主家托我給那個娃兒踅摸個好人家,主家是我娘家人,信得著我?!?br />
“喔!”父親點點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狠狠嘬了一口煙,又悶悶地問,“那娃兒……男娃女娃?”
二嬸回道:“當然是女娃。男娃誰舍得送人??!”
父親凝起了眉頭,沉沉問道:“想生男娃?超生了?”
父親有些明知故問。那個年代,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依然很嚴重,特別是在農村,好多主家為了生男娃,把生出來的女娃送人是屢見不鮮的事情,如此可以不違反計劃生育,也不會招惹管計劃生育的人上門。那時候有專門負責這件事情的聯(lián)防隊員,把他們招惹上門就別想過安穩(wěn)日子了。他們會限期違反計劃生育的主家繳納罰款,罰款數(shù)額對貧困家庭來說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很有可能一輩子也攢不上那么多錢。
不過這次父親沒猜對,二嬸說的這個女娃與超生扯不上關系。她篤定地說:“還真不是超生?!?br />
父親疑惑不解:“那為啥?”
二嬸說:“她父母沒領生育證,那孩子就懷上了,母親舍不得流掉,就生下來了?!?br />
父親頷首表示懂得:“喔!私生女??!”
二嬸:“你甭管人家怎么著了,反正女娃是個健健康康的好娃兒。這可是好事兒,你若是同意,我就去給你抱過來,若是不同意就算了?!?br />
父親沉吟了好一陣子,盯著二嬸說:“他二嬸,你把那個丫頭抱到我家里來,計劃生育怕是也會找到我家門上來。”
二嬸:“你怕啥?家里反正這種情況,又沒啥值錢的家什兒,還有個生病的老伴兒,計劃生育的人能把你怎么樣?!?br />
父親又沉吟了一會兒,扭頭瞅瞅正抱著床腿盯著他憨笑的老伴兒,最終一拍大腿下了決定:“行。抱過來吧!就當討個藥方子,給我老伴兒治病了。”
于是,楊大山就被抱到了楊家。從那天起,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大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被當成治療精神病的靈丹妙藥來到了楊家。
二、一塊錢
大山到了楊家之后,母親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這個襁褓中的女嬰身上,病癥逐漸有了好轉。她病好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這個新到楊家的小生命。
母親的病癥有所好轉,然而,父親卻開始犯起了神經病,他犯病的原因也很簡單,同樣是這個新到楊家的小生命。
那段日子,父親一直擔心一件事:計劃生育的人會找上門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會來,想逃也逃不掉。
一個能哭能鬧的孩子進入楊家,這樣的事情是瞞不住的。即使瞞得住計劃生育的人,也瞞不住左鄰右舍。左鄰右舍都是聯(lián)保戶。
那時候,為了更有效地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村里都成立了聯(lián)保戶。大都五戶一聯(lián)保。五戶聯(lián)保的一戶超生了,其余的四戶就得及時向政府舉報,假如瞞報,被計劃生育的人查出來了,其余四戶就得負連帶責任,巨額罰款一起繳。所以,楊大山進入楊家不到一個月,計劃生育的人就找上門來了,同來的還有七八個聯(lián)防隊員。
一個自稱郭隊長的年輕人,先將一份關于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紙質文件拍到了方桌上,又盯著父親問:“楊老蔫,打算幾天把罰款繳上來?。俊?br />
那天父親沒抽煙,哭喪著臉坐在墻角的矮凳上,雙手插進爛糟糟的頭發(fā)使勁揉搓著,揉著揉著,突然嗚嗚地哭了:“同志,這么多錢,我……我哪兒給你淘置去啊!”
郭隊長聲色俱厲:“把話說明白。不是給我,是給政府?!?br />
父親忙改口:“給誰也沒這么多錢??!”
郭隊長語氣冰冷:“沒錢為啥超生?你是不想過安穩(wěn)日子了嗎?”
父親囁嚅著:“我們都這個年紀了,哪能再生育啊!這個娃兒……是抱養(yǎng)的?!?br />
郭隊長瞅了瞅堂屋木床上的母親。滿頭白發(fā)的母親正佝僂著腰身坐在床上的破被窩里,瞅著懷里的嬰兒癡癡地傻笑。他似乎相信了父親的話,問道:“楊老蔫兒,鑒于你家的這種特殊情況,只要你告訴我,娃兒從哪兒抱養(yǎng)的,就能減免你家的罰款?!?br />
父親眨巴眨巴眼睛,憨厚地回道:“從街口撿的?!?br />
郭隊長皺皺眉頭:“你別不老實,實話實說?!?br />
父親仍然憨憨地說:“真從街口撿的。那天我背著糞籃子去東坡地撿糞。路過橋頭,聽到一個娃兒的哭聲,我就在橋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娃兒,也不知道誰家扔的,倘若當時我不把她撿回來,怕是早就被凍死了,被狼狗叼走了。”父親把這套在心底早就編織念叨了上千遍的說辭像背誦課本一樣一字不落地復讀了出來。他決不能實話實話,把二嬸給出賣了,二嬸可是好心,人家?guī)土嗣€落一腚饑荒,他楊老蔫也甭想在楊家莊做人了。
郭隊長一直盯著父親瞅。他覺得他一臉憨厚相,不像是撒謊。
旁側的一個工作人員著急了,大聲說:“這老頭子不老實。”又盯著郭隊長征求意見,“隊長,別跟他啰嗦了,看看他家里有啥值錢的東西,先拉走得了?!?br />
郭隊長朝著那個工作人員一瞪眼:“你打量打量,他家里有值錢的東西嗎?”
的確如此,楊家所謂的值錢的物件,除了堂屋里這張三條腿兒的方桌,用磚塊支起來的木床,再就是門后擺放的那個盛水的大甕了。這些破舊物件加起來估計能賣幾十塊錢?
郭隊長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看到楊家這種家庭狀況似乎也心軟了,做出了妥協(xié)讓步。雙方經過幾次交涉,最終以書面形式達到了一個協(xié)議:超生罰款分期支付,楊老蔫每年須向計劃生育有關部門繳納超生罰款三千六百元,十五年繳清。
按照文件規(guī)定,楊老蔫倘若一次性繳納罰款是四萬元。然而分期繳納,十五年算下來就是五萬四千元。比一次性繳納多花一萬多元。楊老蔫不傻,這么簡單的賬目他能算得明白,但是他還是選擇分期支付,因為讓他一把拿出四萬塊錢比登天還難,即使把家里的桌子、木床、水甕,乃至于豬圈里養(yǎng)的那頭能下崽兒的老母豬賣了,也換不來這么多錢。
即使分期支付罰款,楊老蔫仍然感到頭疼不已。一年三千六百元,一天就是十塊錢。十塊錢啊!到哪里去賺呢?楊老蔫開始絞盡腦汁的琢磨生財之道。好在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可以輟學回家?guī)椭黾覄樟恕攤z便去建筑隊做小工,辛辛苦苦地把日子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