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生于1934年冬天。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和饑餓；經(jīng)歷了新中國成立；經(jīng)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經(jīng)歷了文安縣1963年的特大洪水；也見證了改革開放、見證了新時代中國40年的發(fā)展壯大。
　　 快到母親86周歲生日了。我想送給母親一件特別的生日禮物，思忖了很久后，決定寫一篇散文。以此來讓自己和這個家記住母親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吧！
　　 母親是個膽子極大的人。母親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家庭，長相很好，一雙大大的眼睛，身材姣小。稍大些的時候，有人勸她去上私塾，但是她說：“識字有什么好，還不如繡花繡得好更像大家閨秀。”于是母親成了不識字，但繡功極好的美少女。聽母親說姥姥家很有錢，開一個小小的票號生意。那個年代不太平，姥爺在一次出門要帳的時候遇到了劫匪，贖回來沒多久就過世了。從那以后姥姥家的富裕光景就走了下坡路。還有一個說法是，姥姥家的老房子很大，離村里的池塘很近，不知道是家里潮濕還是離池塘近的原因，家里時不時會出現(xiàn)蛇。老人們都說：“這是家蛇，是家里的守護神，不能傷害，因為他們也很少出來嚇人?！笨捎幸淮?，姥姥家里的房椽上盤著一條很粗的蛇，蛇頭朝下伸向屋里，把屋里的孩子們嚇得驚叫著跑了出去。于是姥爺就給蛇的嘴巴上抹了點煙袋油，把它給毒死了。后來姥姥家里才出了意外，姥姥說：“是蛇回來報仇了?！?br />　　 我不知道蛇是不是會報仇，但是我從小就怕蛇。到后來，在我居住的家里也看到過蛇，一條花蛇，我嚇得驚叫著跑開，母親就會過來對著蛇說：“你快進去吧，孩子膽小，別嚇到她了，以后也別再出來了?！闭f來也怪，后來蛇就再也沒有出來，或者說在家里我再沒見到過蛇。
　　 母親說：“那是家蛇，是守戶家的，有了它，夏天家里就沒有那么熱了，家里也就沒有老鼠了?！蹦羌潞?，我感覺自己的膽子還是一樣的小，從心里敬佩母親，好膽大，連蛇都不怕！但是我怕蛇還真成了習慣。再次遇到蛇是在田里。小學散學了，我就會跟著姐姐到地里去打豬草。那時，幾乎每家每戶在自己的后院都蓋個豬圈，養(yǎng)上兩頭豬，我記得我家有兩頭，一白一黑，后來那頭純白的被賣了，就留下了一頭純黑的。它毛色很亮，一回家我就先去后院看看它，它也就一顛一顛地跑過來，搖著兩個大耳朵哼哼哼哼的要吃的，我就趕緊背起比我不低的筐，去地里給它打豬草。有一年冬天這頭豬生了十二頭小豬。那是一個冬天的深夜，睡夢中被姐姐叫醒：“媽去哪里了？”我們姐妹四個都趕緊從被窩里爬起來，到院子里一聲一聲的叫著。聽到母親的應(yīng)聲，我們才跑到后院，看見母親一個人點著煤油燈，半跪著在豬圈里，衣服上到處是鮮血，我被嚇哭了，可是母親笑著回過頭來，說：“快來啊，生小豬了！”我們這才看見大豬的身旁已經(jīng)有了三只小豬崽，這下我也不哭了，跟姐姐一起，一趟一趟地把小豬抱到我們住的屋里，等大豬生完了，天也亮了。母親穿著單薄的衣服在豬圈里整整呆了一個晚上，到最后母親紅著眼睛告訴我們，說那頭大豬死了。母親說：“是因為生小豬太多了，活活把豬媽媽累死了。”第二天，母親連累帶心疼的病倒了。那一年，也是這十二頭小豬救了我們?nèi)胰说拿?。因為我家女孩子多，孩子們又小，掙的工分少，大隊里分的東西就不夠吃，如果不是那些小豬長大了賣錢貼補家用，我們是無法度過那些日子的。
　　 為了讓這些小豬快快長大，為了感謝那頭豬媽媽，一定不能讓它們挨餓。有次打豬草回來，正背著筐往回走時，聽到筐里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筐里有一條蛇，正探頭看著我，嚇得我魂都飛了，扔了筐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哭，回到家跟母親說了，母親把我摟在懷里，撫摸著我的頭，說，“不怕不怕，我家的三子回家啦！不怕不怕，我家的三子回家啦！不怕不怕，我家的三子回家啦！”到后來，每次遇到我被嚇到的事，母親都是不厭其煩的把這三句重復(fù)再重復(fù)，直到我心安下來。后來，還是母親一個人去地里把筐找了回來。聽說是用鐮刀把蛇挑開扔到遠處的。通過這兩次蛇的事兒，也是通過她一個人在黑夜里給豬接生的事兒，我越發(fā)感覺母親是一個多么膽子大的人??！對于我這個怕黑、怕壞人、怕蛇甚至連蟲子都怕的膽小鬼來說，母親就是一個勇敢的代名詞。有時，我問母親：你為什么那么膽大??？于是她告訴了我一個什么才叫真膽子大的故事。
　　 那時，由于孩子多，家里也窮，不可能為每個孩子都買新衣服，于是只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最后到老四。我是家里的老三，在我印象里，小時候基本上沒有穿過新衣服，能穿上不打補丁的衣服就已經(jīng)很好了。母親經(jīng)常在白天做完農(nóng)活后晚上還要為我們縫縫補補。這個晚上母親正在縫補衣服的時候，她感覺窗外有一個影子，好像有人在看著她做活。于是母親拿起錐子對著那影子就扎了過去，只聽到一聲尖叫，外面的影子就消失了。母親說那是黃鼬，我只知道黃鼬會拉走小雞，但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到窗前看人家縫補衣服。扎走黃鼬以后，母親繼續(xù)做活，她說：“必須得在天明前縫制好，要不然衣服會露著胳膊肘，風鉆進去會讓整個身子都冷”。的確，在我的記憶中，我有一件格子上衣，兩個胳膊肘都有兩快花布打的補丁，但看起來很和諧，也很好看。
　　 母親雖然長得好看，但是在那個年代，由于姥姥家有錢被定義成“政治成份高”，不屬于無產(chǎn)階級，所以不好找婆家。我父親家是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家徒四壁。但是我父親個子很高，長得很帥氣，于是經(jīng)過媒人介紹，我父親這個無產(chǎn)階級就一分錢沒花將我母親娶進了門。但是我父親上過兩年私塾，認識些字，有了幾個孩子之后，父親就代表村里到天津跑業(yè)務(wù)，經(jīng)常是我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生活。
　　 小時候的家，簡直就是一個小型動物園。家里院子大真好，養(yǎng)著一群雞，一群鴨，除了豬還有兩只小白山羊，最喜歡那只脖子底下有著兩只小肉墜的小山羊，就像是小姑娘帶的耳環(huán)。姐姐說這只山羊非公非母，也可能因此才長得那么漂亮吧。有這兩只小山羊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它們特別的活躍，可以自由地在院內(nèi)外活動，高大的院墻根本阻礙不了它們自由出入。在院子里，從地上竄到低矮的豬圈的圍墻上，再跳至豬圈的房頂上，再到高大的墻頭上，一氣呵成。可是墻外面就沒有那么多層次了，可是人家一點都不膽子小，試探了幾下之后，壓低身體前腿前探抵著墻體一下子跳至了地上，于是就自由了。每次回到家還得到外面尋好半天才尋回來，好在它們跑得并不遠。每次它們跑丟了的時候，往往是母親從地里干完活回家才發(fā)現(xiàn)，于是她得跑出去找了東家找西家，轉(zhuǎn)半天才能找回來。有次把母親實在氣到了，就讓父親趁著新鎮(zhèn)大集把它們?nèi)ベu了。我哭著喊著不讓，可母親還是逼著父親把它們抬上了自行車。后來父親又把它們給帶回來了，我高興得都掉下了眼淚，摟著父親一直在說：還是爸爸好。事后問父親為什么沒賣，爸爸說一路上羊都在叫，叫聲如哭，實在受不了，就又馱回來了。從那以后，我就覺得在家里，父親比母親好。印證這個結(jié)論的還有一次過年，家里可能是真的沒吃的了，母親把那一群鴨子都用木棍打死了，說是為了過年，我有好幾天都不和母親說一句話，燉好的鴨肉我也沒吃一口。也是從那以后，我就不怎么想吃肉了。母親是個心狠角色的印象在我心里就根深蒂固了。可是事后才知道，是因為父親因為營養(yǎng)不良，身體受不了，加上因為我們長期吃不上肉，身體發(fā)育受到了影響，個子一個比一個矮，母親為了不影響我們的未來才這么做的。
　　 母親是個堅強的人。我們家有兄弟姐妹五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聽我父親說起家里其實有六個孩子。除了現(xiàn)在的大哥，我們四個姐妹其實有兩個哥哥，最大的那個哥哥也就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在1963年文安發(fā)洪水的時候在轉(zhuǎn)移的過程中從火輪上掉下去淹死了，第一個孩子的逝去，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我想一定是撕心裂肺的吧，我能想象她面對濤濤的河水，伸出去的無助的手，我也能想象作為母親無助的吶喊，但是她很清楚，這是在逃難，為了其他的孩子，甚至是為了整船人，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放棄！不知道是不是因了這層關(guān)系在，母親把所有的對兒子的愛都傾注在了另一個兒子的身上。
　　 在我的印象里，在那所老房子里，特別是在夜色深深的晚上，我經(jīng)常被姐姐叫醒，說母親又挺過去了（背過氣昏迷的意思），我們就連滾帶爬的到對面鄰居家把桂姨叫起來，過來給我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抻腿拽胳膊。母親只要跟父親吵架氣急了就會這樣，所以有時我特別怕晚上被叫醒。但是，在我有記憶的所有日子里，我從來沒有聽過母親哭過一次，哪怕是掉眼淚都沒有。在那些實在度不過去的冬天沒有一次去姥姥家求助；在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里母親沒有哭；在為了舅舅與父親一次次的爭吵中寧肯死掉也沒有哭；在面對唯一的兒子遠去求學聚少離多的日子里母親沒有哭；在父親去世后一個人在院子里生活多年里母親沒有哭；在老了摔倒了骨折的痛苦里母親沒有哭……
　　 母親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人。母親從來不讓我們說臟話。如果哪個孩子回到家里，說了臟話，就拿起笤帚疙瘩把誰的手打腫了。記得有一次，妹妹跟鄰居家的素蘭打架對罵了起來，母親知道了，把妹妹拉回家，一頓好打，妹妹奪路而逃，一天都沒有回家。母親說：女孩子家說臟話容易招惹是非，只有那些潑婦才會當眾叫罵。所以，我家的孩子們在村里出了名的老實，罵街打架都是別人家孩子的事。這也為我們上學后獲得三好學生打下了基礎(chǔ)。
　　 說起上學，母親一提起這個話題就說：“你大姐對這個家付出最多，就虧了她、沒讓她上學。到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你大姐?！蔽覀兘忝盟膫€，每個人都是差兩歲，哥哥在村里當老師，為了多掙點工分，我大姐13歲就去了村辦電鍍磨光廠，為自行車轱轆的內(nèi)圈電鍍磨光，也因此，我大姐的手指到現(xiàn)在都還有點變形。母親一直認為女孩子讀書無用，但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哥哥、二姐、我及妹妹都上了學。這樣家里的擔子就更重了。在我們小學畢業(yè)后，鄰居家的桂姨就說:“女孩子家上個學認個字得了，快別讓她們上了，家里這是多困難啊！”桂姨家跟我同班的小鳳就連小學都沒念完，就讓她退了學?？晌夷赣H說：“耽誤了一個不能再耽誤她們了！只要她們肯學，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她們都供出去！”就這樣，雖然那時我家很窮，為了供我們讀書，我母親賣掉家里的雞啊、羊啊、豬啊，什么都可以賣掉，就是不能因為缺錢讓我們退學。在村里，在那個時代，我哥是第一個被村里保送的大學生，而我則成了村里第一個考學考上的大學生。每個母親都是偉大的，在那個年代里，勇敢無畏、堅強堅韌是在生存的重壓下唯一的選擇。但也正是這，才培養(yǎng)鍛造了我這樣一個偉大的不平凡的母親。
　　 多少年過去了，不知不覺間母親已經(jīng)從帶著幾個孩子艱難度日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透過母親滿頭的銀發(fā)，讓我想起母親年輕時的果敢、干練，這是任誰也躲不過的年輪！我們能做的是：不管什么時候，家里總有喝不完的牛奶；總有吃不完的母親愛吃的栗子；總在每天必做的早餐粥里加上紅署，好讓母親說上一句：“真好吃！”除了吃的，我們能做的還有陪伴，老家的姐妹、石家莊的哥哥、姐姐和我，除了保姆時時在母親身邊，每天都會有我們至少一個人陪伴。時不時的，還能見到隔輩的孫輩們。之于我，不管是享受陽光普照還是欣賞雨后天晴的彩虹，我都樂于帶著母親一同去感受，感受現(xiàn)在這個美好的時代。在桃花盛開的花海里看母親的笑容；在夏日盛開的荷花前留下母親的身影；在五彩斑斕的秋天落葉里聽母親說話；在深冬難得的一抹暖陽里與母親一起聽有人放歌。
　　 母親，您是那么偉大！我們要讓您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里幸福快樂！在這個時代里沒有饑餓，沒有戰(zhàn)爭，沒有貧窮，只有快樂！讓我們一家人同萬家人一樣，在藍天下一起享受山河靜好，四代天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