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洛陽走親記(散文)
兩年前的三月下旬,我陪著年近古稀的父親,登上去洛陽的列車。
洛陽,這個千里之外的古城,于我家有著特殊的意義。在我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父母嘮叨這個地名,——因為它是父親的舅舅,我的舅公生活的城市。父親一直想去看望舅公,礙于路途遙遠,始終未能成行。隨著年歲的老去,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他常常喃喃自語:“娘舅來看了我四次,我卻一次都沒有去看他……” 母親說,父親有時候拿著舅公的信發(fā)呆,甚至?xí)鳒I。
舅公的老家在蕭山,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他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女人和三個年幼的孩子。在那樣貧窮的年代,一個女人是養(yǎng)不活三個孩子的。于是那個小女兒,就是后來我的祖母,就只好被送掉了。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人家,大約六七歲的時候那女孩被人輾轉(zhuǎn)帶到了桐鄉(xiāng),從此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她被一戶人家收養(yǎng)做童養(yǎng)媳,預(yù)備給他們的兒子做老婆。但那家的兒子未及成年就病死了,若干年后女孩長大,嫁給了我的祖父。
祖母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公,在十六歲那年就跟著人外出謀生。先是到上海打拼,有了工作,成了家。大躍進時代響應(yīng)國家號召北上洛陽支持國家重工業(yè)建設(shè),從此在這中原古城定居下來,生兒育女,一住就是六十多年。
列車啟動了,載著我們風(fēng)馳電掣地向北駛?cè)ァ4舜瓮械倪€有我的姐夫,以及蕭山的大表叔、四表姑父和一個表弟,一行六人。大家靜靜地坐著,憧憬著即將到來的見面。窗外,秀麗的江南漸漸遠去,北方的粗獷之風(fēng)奔涌而來。過了長江、淮河,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就多了起來,一排排、一叢叢,三月底依然光禿著枝丫,像舉著武器的戰(zhàn)士矗立在廣袤的中原大地,那樣子使我想起茅盾先生的文章《白楊禮贊》。
父親顯得有些興奮,我知道并不是他從未坐過的這清潔、明亮的高鐵車廂,而是他終于可以去看他的舅舅了,完成他的夙愿了。父親對于舅公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常常提起舅公第一次來看他的情景。那是父親十歲的時候,舅公找來了。我苦命的祖母,大約冥冥中那無情的上蒼還沒有殘忍到要徹底斷絕她跟娘家的聯(lián)系,一個名叫阿九的蕭山來的貨擔(dān)郎,是我祖母娘家的同村人,正巧來到了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于是托他把寫著我們村落的地名的一張紙帶到了蕭山祖母的娘家。娘家人終于知道她的所在了,這個她們早年不得不拋棄的、現(xiàn)在朝思暮想的女兒!這該有多高興啊,然而,蕭山到桐鄉(xiāng)(現(xiàn)在只是一個多小時車程的距離,那時可是很遠的路了),中間隔著錢塘江,火車、汽車、輪船的,那旅途的費用不是貧窮的鄉(xiāng)下人能消受得起的。直到舅公在洛陽找到了工作,有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他決定南下尋找他的姐姐。然而,當(dāng)那年輕的弟弟帶著全家人的希望,照著那貨擔(dān)郎給的模糊不清的紙條,幾經(jīng)波折,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時,誰能料到,他的姐姐,我的祖母,因為一場急病,早已化作黃土下的一縷幽魂……
眼淚如雨水,澆灌著已經(jīng)換了四季的墳頭的青草,不知地下的人可否聽見親人的哭喊?……
看著父親可憐兮兮的樣子,舅公曾經(jīng)萌生了帶走這個外甥的想法,帶到洛陽跟著自己生活,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靈。但因著是祖父唯一的兒子,終于在留下一些錢后,噙著眼淚獨自走了。
隔了幾年,大約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時我還沒有出生,他又來過我家一次。舅公對我父親一直非常的關(guān)心,保持著書信往來,雖然自己育有五個子女,經(jīng)濟也不寬裕,還常常給我家寄些錢糧票據(jù)。后來在九十年代和零零年代,舅公又各來過一次,這兩次我都在場。他個子不高,瘦瘦的,是個精神、樂觀而又倔強的老人,常常主動跟我交流,說些贊賞和勉勵的話。
近段時間,舅公的電話突然多了起來,口齒已經(jīng)不大清楚,大意是說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不能來看你們了,但你們可以來洛陽看我。后來他有些生氣地說,再不去,就看不到他了。每次接到舅公的電話,父親都要告訴我,然后嘆著氣說:“娘舅來看了我四次,我卻一次也沒有去看他……哎!要是路再近些就好了……”
父親雖然沒有明著說要我們陪他去洛陽,但我心里知道,因為他老了,不可能獨自去洛陽。終于,在跟蕭山表叔商量后,我決定陪著父親去洛陽,去完成他多年的心愿。
下了高鐵,我們乘坐汽車駛向洛陽市區(qū),寬闊的馬路,巍峨的橋梁,和嶄新的一幢幢高樓、一個個小區(qū),千年古城也有著沿海城市一樣的城市新區(qū)。
不一會兒,車就駛?cè)肓死铣?,在澗西區(qū)的一個老住宅區(qū)停下。親戚們早就等候在路邊了。舅公退休前服務(wù)于洛陽軸承廠,一個大型國企,這里是職工家屬區(qū),清一色四五層高的老樓,密密麻麻排列著。洛陽表叔一邊走一邊說:“老爺子一直在念叨著你們,你們終于來了,你們再不來,我們要被他埋怨死了……現(xiàn)在在他的眼里,我們這些親子女還不如你們外甥好呢!……”
親子女還不如外甥好?我心里不禁納悶起來。
“娘舅!”“娘舅!”“娘舅!”
父親和表叔、表姑父急切地走向候在門口的舅公,握住了舅公早已伸出的雙手……
舅公穿著整潔的衣服,高興地把我們迎進屋里。他比以前更消瘦、蒼老了,渾濁的眼睛射出明亮而興奮的光,詢問著外甥們一家一家的情況……墻上的掛鐘無聲的轉(zhuǎn)著,甥舅間的親情一如這指針上的時間,默默地在這狹小逼仄的房間里流動……人間的感情,血脈親情永遠是第一位的,根源于人的基因,其他如愛情、友情、師生情、戰(zhàn)友情等等,只能居第二位,再多情的作家、詩人都不可能否認這一點。
盡管我多么想問問舅公關(guān)于我那從未謀面的短命的祖母的事情,但是,我怕父親脆弱的神經(jīng)經(jīng)不起那昔日苦難的回憶,損害了這短暫相聚的歡愉;親戚們也都不約而同,都不忍、不愿意去提及家族的那段苦難的歷史。
突然,我被墻上的一幅老式相框所吸引,把它取下來,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年輕時的幾張老照片,還有一張花衣服女童的照片很眼熟,那女童周歲模樣,頭上豎著一個獨角辮,坐在一張高高的老式童椅上,仔細一辨認,這不是我姐姐的周歲照嗎?這些照片我小時家里見過,現(xiàn)在早已不知被歲月老人藏到哪里了,誰知舅公卻保存得這么完好無損!
人到晚年,特別是異鄉(xiāng)的游子,常常會懷念他的童年和故土。舅公在言談中時時流露出回蕭山的想法,看得出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籠罩著這個闊別家鄉(xiāng)七十載的老人,他在遲暮之年仍然向往回到錢塘江南岸的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村落。
“娘舅,跟我們一起回去吧!”外甥們不假思索的說,然而話剛出口就猶豫了!顯然舅公衰病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再作長途的旅行。
洛陽表叔帶我們到外面的酒店共進晚餐。他告訴說,舅公近來身體每況日下,生活已經(jīng)不能自理,但一直不肯去醫(yī)院,只嚷嚷著要回蕭山;我們不同意,他就埋怨我們,說我們都是“壞人”,合起來“整”他!他一天到晚地念叨你們,所以,在他的眼里,我們這些子女還不如你們外甥親哪!
哦,原來是這樣,大家都噓唏不已。
晚飯后又回到舅公家里。舅公念念不忘的還是老家蕭山,他說蕭山總共七個外甥,我可以輪流到你們家里住,一家住一天就有七天了,還可以到桐鄉(xiāng)住幾天,頭轉(zhuǎn)向我的父親——外甥們點著頭,勉強應(yīng)承著。
不知不覺夜已深,臨告別時,一場紅包戲上演了。給紅包是我們民族表達親情的一種傳統(tǒng)方式,外甥給舅舅,舅舅給外甥,感情在紅包的交流中得到了升華。最后,舅公還特別握住我父親的手說:“桂昌,我要另外給你一個紅包!”我父親因為祖母早亡的緣故,受到舅公特別的關(guān)愛。紅包很厚,父親堅決不要,但哪里拗得過倔強的舅公呢?
第二天,表姑陪我們游覽了著名的龍門石窟。時序只是仲春,那天氣溫之高卻一如洛陽親戚的熱情,只穿著襯衫卻還在涔涔地出汗。在巨大的盧舍那佛像前我們合掌禱告,祈愿親愛的舅公健康長壽、快樂平安。伊水湯湯,在東西兩山的夾峙下靜靜地流淌,水面上碧波蕩漾、白鷺翻飛,天上的白云、岸上的新柳和碧綠澄澈的河水相互映襯,使人如置身畫中。這條孕育了中華文明的河流見證了我們這次探親之旅。
晚上,根據(jù)我們商量好的辦法,由做教師的蕭山表姑父出面,給舅公做思想工作。表姑父說,舅舅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不能去蕭山,表弟表妹們不放心的,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聽醫(yī)生的話,好好治療保養(yǎng),等身體好了,我們再來接你回蕭山。好不好?
“你就在我們七家兄弟姐妹輪流地住,一家住一個月,或者隨你喜歡住多久……”大表叔附和著說。
“也到我家來住段時間,我讓兒子女婿來接你?!备赣H也爭著說。
在我們的“哄騙”下,舅公終于同意,不再執(zhí)著地要跟我們回去了,他甚至跟我們一起憧憬著將來回蕭山的情景……
父親趁舅公不注意,偷偷地把那個舅公特別給的紅包放在了廚房的臺板上。
按計劃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返程,身體和風(fēng)俗都不允許耄耋之年的舅公親自去送我們。晚上十點,分別的時刻到了,千言萬語也難以道盡別離的傷感。舅公握住我父親的手說:“桂昌,你要自己保重,我們這次可能要永別了……”
“娘舅,不會的,你身體養(yǎng)好了,到我家來住。你是我的好舅舅!永遠的好舅舅!” 父親囁嚅著說。
那天一早,我們用好早餐,正要離開酒店去車站,突然見舅婆急匆匆闖進酒店大廳,把手里拿著的紅包遞給父親,說:“桂昌,這個紅包你一定要拿的,不然你娘舅會生氣的,他說寄也要寄給你!”我跑出大廳,看見舅公正拄著拐杖站在旁邊的廊檐下,空洞、寬大的衣服直挺挺地掛在肩胛骨,——他本意是要躲著不讓我們看見,發(fā)現(xiàn)被我看見,就示意我們快點走,不要耽誤了乘車。我經(jīng)不住流下了眼淚。
大家緊緊地握住舅公的手不忍分別,但他很快就把我們趕走了。
我們邊走邊回頭,只見一個顫巍巍的老人,緩緩地揮舞著右手,晨曦穿過薄霧,映著他蒼白的瘦削的臉頰,和眼里閃著的淚光……
洛陽回來后,父親顯得輕松了許多,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我終于去看過娘舅了……娘舅跟我說全靠貨郎擔(dān)阿九,他才找到了我們。也是靠了娘舅,才使我有了外婆家,如果沒有娘舅,我至今還不知道娘是哪里人,外婆家在哪兒……”我們現(xiàn)在每逢春節(jié)都要與蕭山表叔們走動來往,我知道,父親在心底把這種來往當(dāng)成是對祖母的最好懷念。
哎,不知娘舅身體怎么樣了,要是能再來住幾天,該多好??!父親有時憂郁地自語。父親早年失恃,舅公雖然身處遠方,但他的幾次親臨看望,以及來往信件中給予的關(guān)心關(guān)愛,于父親而言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因此,父親對舅公非常的感激,在父親心目中,舅公幾乎是信仰般的存在。
差不多正好一年,去年的三月,我們收到了洛陽來的噩耗——舅公仙逝了!他終于沒能實現(xiàn)再作一次故鄉(xiāng)之游。父親潸然淚下,急切地整備著去洛陽的行裝。而我在悲傷之余,很慶幸自己去年作出了那個決定,使父親實現(xiàn)了去洛陽探望他親愛的舅舅的愿望,否則,將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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