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飛夢(隨筆)
飛夢,這個名字在我腦海中是一只翩飛的蝴蝶,它在春深如海的怒放中恣意徜徉。我一直非常執(zhí)拗,無法把它與那個叫飛夢的男孩聯(lián)系起來。這些天來,他一直沉在我的思緒中,我不知該如何開啟關于他的文字。
聽到這個名字,自然會想到命名者的良苦用心。孫子墜地的第一聲啼哭催開了爺爺?shù)男幕?,家庭的美好期許全在這個初生的嬰孩身上,“飛夢”是小有文化的爺爺給予孫子的最高禮遇。
然后,他順理成章地在爺奶的千萬倍呵護中與時光同步,上幼兒園,讀小學。
所有的故事靜止在他的小學。他經常上訪的爺爺慢慢牽出了這個故事。
早知道機關里有一對上訪的老兩口,他們隔三差五來,偶爾一次情緒激動,在樓道里都能聽到他的斥訴之聲。聽同事講,他們是為孫子而來,說學校老師虐待他孫子,孫子得了抑郁癥,發(fā)作時拿著刀要砍爺爺奶奶。
老人的控訴信是復印的滿滿幾大張紙,信中詳細陳說了孫子每個年級與老師發(fā)生的過節(jié),事出緣起,細枝末節(jié),無所不細。全是斥訴之語。不僅如此,他還留有與學校老師面談的視頻音頻??吹剿男?,會勾起每一個人的同情心。想到飛夢,心里總是隱隱地疼,一個好端端的孩子何以至此。
為了調查取證,我們來到飛夢所在的鄉(xiāng)村小學,試圖還原一下飛夢的學習圖景,尋找他在校園的足跡。
物是人非。飛夢的同班同學已經上了初中,教他的老師有幾位有了人事調動,有進城的,有的到了更偏遠的學校。
廁所,是飛夢除了教室外活動地點的一個關鍵詞。老師與他爺爺?shù)谝淮螞_突從廁所開始。二年級,飛夢上課想上廁所,老師沒讓去,結果尿了褲子。叫到家長,是他爺爺來的,在校園里大吵大鬧,去校長室鬧,去班上找老師吵。經了爺爺這一鬧騰,老師再不敢阻撓,飛夢去廁所就有恃無恐了。他上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頻繁,不分時段,常常剛上課就上廁所。每個年級都如此,后來,當老師發(fā)現(xiàn)他不在教室時,學生總能在廁所找到他。他越來越不想待在教室里,有時候借著去廁所,會隱在校園的角落里。
飛夢是一個怪孩子,多動,愛招惹同學,孩子們自然慢慢疏遠了他。他爺爺知道后,歸咎于老師的教唆。幾年下來,爺爺成學校常客,學生及家長都避之不及,累及到飛夢,自然會少了些朋友。他越來越不合群,在教室里,偶爾會坐到地面聽課。有一次考試,校外老師監(jiān)場,他就躺在地上,不答卷,讓監(jiān)場老師無可奈何。老師們意識到飛夢心理出了問題,與他爺爺有過溝通,總是阻隔重重,最后把責任推給學校。孩子得了抑郁癥,他認為是學校老師造成的,并以此理由一直上訪。
新一屆小學畢業(yè)生里,沒有飛夢的身影。他已經無法追逐上同伴的腳步了。飛夢五年級因病休學在家,而后偌大的校園里,再也不見他的身影。學校和教室成了負累和限制,他越來越喜歡沉醉在游戲世界里,在自己的小屋里過著與世隔絕的游戲生活。
五年級班主任與我們談到兩次家訪的經歷。第一次,在自己的屋里,關著門窗,掛著窗簾,一團黑暗。那個瘦弱的身影一直背對著老師,靜坐在黑暗中。他胸中有游戲里千萬甲兵,唯獨沒有現(xiàn)實世界的人。拉開窗簾,任家人和老師呼喚,他始終盯著手機游戲,淪陷在里面。當班主任老師聊了幾句游戲,他才肯抬起頭,依然沒有吱聲。深埋著頭,亂糟糟的頭發(fā),消瘦蠟黃的臉,低垂的眼皮,是關于他的速寫。
第二次家訪時,飛夢屋門緊閉,任他爺爺奶奶敲喊,就是一個字的回音也沒有。沒辦法,老師只能在對屋等待。不多時一抬眼望見窗外,飛夢已經躍窗而出,大步奔跑,逃也似地躲在廁所里。他怕見老師,怕出家門,怕見光,沉迷在游戲的深淵里無法自拔。他爺爺向老師訴說了自己的無奈和無助,讓他去外面散散心,不去;讓他去小賣鋪買點東西,不去。游戲把他禁足在那間屋子里。又不敢深說,態(tài)度太強硬了,他就耍,拿著刀,要砍自己,還要砍他們。唉,都是打打殺殺的游戲害了他。老人一臉的無奈和悲傷,與上訪時和在學校時判若兩人。
從學校返回之后,好些天,我腦子里一直是這祖孫二人。
那個一直在別人的敘述里未曾謀面的孩子,填滿了我的憂懷。
飛夢是單親,聽說他父母離婚是爺爺一手造成的,孩子母親念及孩子,有復婚的意愿,這意愿被爺爺給打碎了。孩子父親長期在外打工,養(yǎng)育孩子的重任就在爺爺身上。丟失了母愛,爺爺給了飛夢更多的愛,愛得沒有原則、沒有邊界。愛得泛濫成災,一把無形的雙刃劍幾乎毀了這祖孫二人。
飛夢的游戲是從他小叔學來的。上了游戲的道兒,便玩?zhèn)€天昏地暗。飯可以不吃,學可以不上,游戲不能不玩,他摸準了爺爺?shù)拿}。
對于這祖孫二人,調查過程中,老師們不乏微辭,在對飛夢的教育管理中,爺爺是最大的隔阻。爺爺?shù)膽B(tài)度最終也影響了他的爸爸,家人成了飛夢的護身符,他偏離軌道越來越遠。從教育者角度,教師對飛夢的變化充滿深深的惋惜,同情孩子,但在家長的阻撓下,只能卻步。近近地望著,伸出手,想拉一把落入“淺水區(qū)”的孩子,猶疑之間,又縮回手,看著他漸漸滑入“深水區(qū)”。我試著讓自己成為飛夢的班主任,無論是哪一個年級,都會與飛夢爺爺有過不止一次的正面交鋒,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最終,我只能妥協(xié),和老師們走上同一條道路,不情愿又不得不做一個逃兵。
從前的飛夢確實是丟失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他,給他一雙隱形的翅膀,重回花叢。
走訪取證之后,單位給出了答復意見。聽說飛夢的爺爺當時拍桌暴跳,情緒異常激動。他的上訪路肯定不會就此止步。不知道飛夢的爺爺想過沒有,孫子的健康遠比上訪更重要。
于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