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秦磊因妻子方茹工作調動,女兒秦甜轉學，一家三口才從鄉(xiāng)下的小鎮(zhèn)上搬到了市里。因在市區(qū)沒房，他們便在秦甜的學校和方茹單位差不多中間位置上，在一個叫“灣里村”的老舊小區(qū)，租了一個套間暫住。
　　 “灣里村”始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除了有八棟整齊劃一的“鴿籠式”居民樓，其中心位置上，有一大塊空地，約有半個操場那么大，作為居民們的活動廣場。在當時，“灣里村”算是市里最引人注目的高品質居民區(qū)了。在村中心廣場的東西兩側，整齊排列著一溜溜的香樟樹，枝葉繁茂，濃蔭遮天。樹下分別橫放著用混凝土水泥澆制成的公共長靠背椅，這是居民們納涼休憩的唯一公共去處。
　　 那時候，市區(qū)的房價還不太高，當時才不到兩千塊一平米的價格。可即便這樣，秦磊一家還是買不起房，也沒這個打算。故此，夫婦倆對市區(qū)當時的房價變化也不很敏感。但沒料到的是，在一年后，坊間便開始瘋傳房價上漲的消息，房價跟六月的芝麻似的，開始“蹭蹭”地往上冒！在短短數(shù)月之后，房價便漲到了讓人觸目驚心的三千六，并還在以每星期一個新高度的恐怖速度往上竄著，大有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趨勢……面臨這個局面，夫妻倆不由得不心急如焚！照這樣下去，無疑是拖得越久越買不起！緊急且無奈之下，秦磊和方茹被迫做出了他們人生中第一次最艱難的決策……
　　 幾個月后，秦磊夫婦倆用公積金貸了三十萬元的款，終于在市區(qū)買下了一套二手房，搬出了灣里村。
　　 回想灣里村，那是當年市里最老且最破的小區(qū)之一，秦磊一家總共在那兒住了也不過一年半的時間，但那段歲月，卻讓他難以忘懷。
　　 在那段時間里，妻子和女兒在市里，秦磊為了工作，卻要每天鄉(xiāng)下和市區(qū)之間兩頭跑，早出晚歸，頗有些辛苦。但每逢休息日，只要天氣適宜，他也會獨自在灣里村里到處走走。
　　 故事的主人公叫“丁嘯龍”，那年不過才十一歲，是個寡言少語的“悶頭皮”孩子。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秦磊搬進那個小區(qū)后的第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那是女兒開學前的某一天，秦磊休息在家，方茹帶著秦甜去了鎮(zhèn)上的娘家。秦磊吃罷中飯，小睡了一會兒，下午兩點左右，便醒來了。拉開窗簾，見外頭天氣也不太熱，他的心情便十分愉悅，于是，就拿了本書，下樓來到那個廣場邊，坐到東邊香樟樹下的一張水泥椅子上，借著那片陰涼看書。
　　 不過十五分鐘，一個小男孩便出現(xiàn)在了廣場南的水泥矮臺階下邊。秦磊向他瞥了一眼，隔著一二十米遠，見他上身穿著一間藍領白身的短袖T恤，下穿著一條藏青色的短褲，腳下一雙灰色涼鞋，沒穿襪子。等走近了，又見他留著板寸頭，濃眉大眼，卻皮膚黝黑，左胳膊肘抱著一個排球。那排球原本是白色的，已成了灰白色。
　　 男孩一臉的稚氣，兩排白牙咬著右手食指的指甲，睜著怯生生的眼睛望著秦磊，顯得很有些拘謹和不安。顯然，他也是第一次見秦磊，對秦磊還很陌生。
　　 秦磊并不在意，收回目光，仍舊低頭看書。此時廣場周圍除了秦磊便是他，并沒有其他人。本來周圍很安靜，除了陣風吹過頭頂上的樹葉時所發(fā)出的“嘩嘩嘩”的聲音，沒有一點雜音。
　　 他見秦磊并不理會，便開始不“老實”了，獨自在廣場上拋球、踢球、拍球，嘴巴里卻不時地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獨自玩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且不亦樂乎。
　　 秦磊被他弄出的噪音所打擾，便索性放下書本，看他一個人如何嬉戲。秦磊感覺有些奇怪：他怎么一個人玩球，怎么沒有玩伴呢？又轉念一想：孩子嚒，沒別人一起玩，只能獨自一個人玩了。一個人能玩成他這樣，也算是一種境界吧。想到這，秦磊不免暗自笑了，便朝小孩招了招手道：“小朋友，你過來！到這兒來?！?br />　　 小孩聽見秦磊叫他，便停了下來，撿起了球，卻不說話，站在原地也不挪步，仍舊一臉惶恐地望著秦磊，像是在問：“怎么了？我做錯什么了嗎？”
　　 秦磊笑著，又向他招了招手。起初，男孩還是不肯動步，見秦磊一直在對自己微笑，似乎并沒有什么惡意，才慢慢騰騰地向秦磊靠過來，卻又時不時地往廣場南邊的三號樓的樓上看。秦磊循著他的目光側眼望去，離廣場南約有一百多米遠的那幢三號樓，應該就是他住的地方了。
　　 男孩一頭的汗，臉上、脖子上都是汗水，連頭發(fā)上都濕漉漉的了。他有些緊張，左胳膊依舊緊緊地抱著他的球，慢慢朝秦磊走來，在離秦磊大概還有三四米的地方，卻又站著不動了。男孩伸手撩起自己白色的學生服T恤，拿它當成了擦汗的汗巾，弓了身子，低了頭，順勢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把。一時，雪白的T恤立即被染上了灰黃色的汗液和污漬，同時，也露出了他潔白的肚皮來。
　　 秦磊暗想，原來他并不是天生的皮膚黑，不過是在陽光下曬久了的緣故。同時，他的動作讓秦磊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為了這，自己沒少挨過母親的訓斥。
　　 也許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大腦袋的他在秦磊眼里顯得更黑、更瘦，胳膊也很細，上臂和前臂幾乎一樣粗，清晰可見的兩根鎖骨像麻桿似的橫在脖項兩側，有兩個深深的暗窩。秦磊又想，衣服下，他的肋條骨肯定也是根根可見的。
　　 秦磊又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靠近了，并說：“到陰涼下來，別老在太陽底下。”
　　 男孩還有些猶豫，只是不敢再近前。他右手的食指不由自主地塞進牙縫里去了。秦磊看到，在他白T恤的左胸上，印有藍色的“文化小學”四個楷體字。
　　 秦磊便放下書本，起身走了過去，拉了他的細胳膊，來到了樹蔭下，并讓他站在自己面前。
　　 他盡量和藹地笑著問男孩：“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男孩嘴巴里含著手指，回話的聲音很?。骸笆粴q，叫丁……”
　　 秦磊一時并未聽清，湊耳又問：“叫丁什么？”
　　 “丁嘯龍?！彼畔铝烁觳?，口齒也清晰了，不過聲音依舊很小。
　　 “丁小龍？”
　　 “不是，丁嘯龍?！?br />　　 “哪個‘消’？”
　　 “‘呼嘯’的‘嘯’?！?br />　　 “哦！好名字，‘嘯龍’！”秦磊撫摸了他瘦削的肩頭，夸贊著。
　　 “龍”這個字放在男孩子的名字當中，往往比較響亮，只是用在他身上，秦磊感覺有些不合適似的。依秦磊看，他相對比較懦弱，與其他獨生子女比較起來，似乎沒那么“任性”。想著，便又問：“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br />　　 “你怎么一個人玩呢？怎么不和同學或者別的小朋友玩呢？”
　　 嘯龍低了頭，用手摳排球上微微翹起的小皮瓣，低聲說：“沒人和我玩……”他的語氣居然含有埋怨的意味。
　　 秦磊聽了不禁有些驚訝：“怎么，這里沒小朋友嗎？”
　　 他便不再說話了。
　　 秦磊追問道：“這里沒你一個同學？”
　　 孩子搖了搖頭，一臉的沮喪。
　　 秦磊又問他：“你爸爸媽媽呢？”
　　 他低著頭，繼續(xù)摳排球上的細小皮瓣，小聲說：“爸爸在外頭干活……媽媽在家……”
　　 “這么說，你爸爸在外頭打工？”
　　 他點了點頭。
　　 “你住哪兒？”
　　 他轉身用手指向廣場南邊的三號樓：“三零二?！?br />　　 “要不，我陪你玩一會兒咋樣？”
　　 嘯龍?zhí)ь^疑惑地看秦磊，眼睛里發(fā)出忽閃忽閃的光，卻很快黯淡了下來，又搖了搖頭。
　　 秦磊見他還不信任自己，便指了指身后的一棟樓說：“我就住那邊，是剛搬過來的?！?br />　　 他順著秦磊手指的方向看了，忽然興奮著說：“我知道的，劉輝就住在那兒！”
　　 “劉輝？劉輝是誰？”
　　 “他……和我一個班，他是……班長?！?br />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玩呢？”
　　 “他從來不和我玩！他媽媽不讓……”
　　 “為什么不讓呢？”
　　 “我也不知道……”他嘟囔著說。
　　 “是不是他的成績比你好？”
　　 男孩低了頭，不說話了。
　　 這時候，三號樓的樓上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呼喊聲：“嘯龍！嘯龍！你在哪兒？”
　　 據(jù)方向判斷，那應該是嘯龍他媽媽的聲音。
　　 男孩聽見喊聲，便抱著球從樹蔭里跑了出去，站到廣場中央，對著三號樓回應道：“唉——我在這吶！”
　　 他媽媽又喊道：“快回來做作業(yè)！”
　　 男孩聽了，便顧不得和秦磊道別，迅速把球拋到地上，一邊踢著，一邊小跑著，嘴里又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回家去了。
　　 秦磊看著他像麻雀一樣在地上跳動著的背影遠去，不由得又笑了，呆看著，直至他消失在三號樓的樓道里。
　　 嘯龍不是那種饒舌的孩子，相比較而言，他比秦磊的女兒秦甜寡言少語得多。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秦磊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的確沒幾個孩子，生活在這兒的差不多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小區(qū)入口的一家中介所里，秦磊還發(fā)現(xiàn)，這里賣房的戶頭很多，幾乎占據(jù)了這家中介所一整面墻的黑板，密密麻麻地整齊排列著用粉筆寫著面積、價格等內容信息，而每平米的價格只有八百到一千的價格。秦磊不久便體會出道理來，這個老小區(qū)已是很破舊的了，賣出去是非常難的，故而價格很低。小區(qū)里老人們的子女都已經(jīng)成了家，離開這兒是很自然的事，留下來的，也只能是這些上了年歲的老人。至于嘯龍他們一家，秦磊推測，很可能是從鄉(xiāng)下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搬過來的。
　　 女兒開學后的一個星期天，秦磊又見到了嘯龍。那天，他還是那身行頭，上衣依舊是潔白的T恤，仍舊光腳穿著一雙鏤空的涼鞋，還是抱著那個舊排球，出現(xiàn)在了廣場上。他獨自玩了一會兒，便悄悄開始朝秦磊投來期待的目光。
　　 秦磊因女兒秦甜平日也沒玩伴，加上他感覺嘯龍的品質也不錯，故此，也想把女兒介紹給他認識，于是，他便向丁嘯龍招了招手。嘯龍反應很快，立即歡快地向他跑了過來。
　　 秦磊笑著問：“今天我陪你玩會兒咋樣？”
　　 他站著用手不住地搔自己的后腦勺，憨憨地笑著，卻不說話。
　　 秦磊又說：“你這個排球快破了，再說我不會玩排球，不如這樣，你和我一起到我家去，我家里有一副羽毛球拍……咱們一起打羽毛球，咋樣？”
　　 他睜大了眼睛，愣了一會兒，卻未置可否。秦磊再一次征求意見似的問：“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們這就去拿，咋樣？”
　　 見他遲疑了好一會兒，秦磊也不等他同意，便站起來往家走去。走了一會兒，秦磊裝著無意間回頭看時，只見他卻遠遠地跟在了自己的后面了。
　　 到了家，秦磊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請嘯龍進門，他卻倚在門框邊，手指甲又塞進牙縫里咬著，始終不肯進屋。秦磊沒辦法，只得從女兒的房間里拿了羽毛球拍和一個新的羽毛球出來。女兒正在寫作業(yè)，他見秦磊拿羽毛球拍，便追了出來。在客廳里，她剛要質問爸爸為什么要拿她的羽毛球，卻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丁嘯龍，不免愣在了那里。
　　 秦磊忙笑著介紹他給女兒認識：“他叫丁嘯龍，就住在南邊三號樓里，和你一個學校，比你低兩個年級，你們也算是校友！”秦磊又晃了晃手里的羽毛球拍，繼續(xù)說，“我和他到廣場上去打一會兒羽毛球。等你做完了作業(yè)，你也可以下來和我們一起打……”
　　 丁嘯龍見了秦甜居然害了羞，在門框外藏了半邊身子，斜著腦袋傻愣愣地盯著秦甜看，一句話也不說。秦甜似乎對他沒有一點好感，撅了小嘴，罵了句：“傻蛋！”便轉身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隨手就關上了房門。
　　 秦磊不免有些尷尬，笑著對嘯龍說了聲：“咱不管她了，讓她寫作業(yè)?！?br />　　 嘯龍還不太會打羽毛球，應該是以前沒打過，老是接不著球。兩人在廣場上打了半個小時，秦磊見女兒始終沒有現(xiàn)身，便要歇歇，于是對嘯龍說：“今天就到這，下次再打吧。”
　　 嘯龍意猶未盡，見此也沒辦法，顯露出很遺憾的神色。秦磊便笑著說：“嘯龍，我把球拍送給你吧？！”
　　 嘯龍高興壞了，激動得幾乎要蹦起來，翻來覆去地拿著球拍看，舍不得撒手。
　　 等秦磊到了家，他女兒便不愿意了：“爸爸，你怎么把我的球拍送給那個傻蛋了呢？！”
　　 秦磊笑著忙解釋說：“你不喜歡打羽毛球，我和你媽媽也不打球，白買了一副球拍放在屋里，也浪費了，再說了，也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你要是還需要，爸爸給你買新的就是了！”
　　 女兒一跺腳，“哼！”了一聲，撅著嘴巴賭氣進了房間。
　　 當晚，方茹加班回到家，女兒第一時間就向她媽媽告發(fā)了爸爸。秦磊只得向方茹又解釋了一遍。方茹問秦磊：“是誰家的孩子？”
　　 秦磊只得照實回答她自己并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哪一家的。方茹卻冷笑著問他說：“不會是你在外頭偷偷養(yǎng)的兒子吧？”
　　 秦磊生氣了，正色說：“方大夫，你可別誣陷我！”
　　 方茹便沒再言語，對他一笑了之。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秦磊一家吃罷早飯，都準備出門了。打開了大門后，卻赫然發(fā)現(xiàn)那副送出去的羽毛球拍又靜靜地靠在了家門口的門邊上。一家人都明白，這顯然是嘯龍昨晚送過來的，只是不知道這孩子是什么時候來的。女兒看著球拍愣了一會兒，愛人卻自言自語說：“他怎么……”也沒了下文。因為趕時間，一家人都急著出門，也顧不得許多，秦磊便把羽毛球拍丟到屋里，急急忙忙地鎖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