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逃離(微型小說)
鋪滿秋色的大地,細雨霏霏,無雁影,無鳥鳴,空山歸寂。
歸元寺就座落在山脊上。如黛的山脈中,紅墻青瓦,琉璃飛檐,斗閣拱頂,似若隱現(xiàn)。
一個中年女人,步履堅定地,向寺院走去。
濕滑的山路上,她幾次趔趄,差點摔倒。
她太難了,人生亦然如此,步步驚險,日日驚心。
她叫韓芯,某知名集團企業(yè)在任一把手,董事長。
她這是第三次來寺院,也許是最后一次。
她沒帶隨從,也沒有人知道。她是不辭而別,決意歸隱,遁入空門。
她如一粒塵埃,飄落在葉片上。如今,秋天越來越深,一陣風,恐怕就會墜落人間?;蛘?,被踩在腳下,或者,被卷入泥流,湮沒在悲哀的歷史長河之中。
她從某某集團出逃。
為了躲過監(jiān)控攝拍和熟人耳目,她化裝逃離居所。
凌晨四點過,城市燈火依舊明亮,大街上人少車稀,人們還在睡夢中。她便簡裝獨行,從某某樓地下室車輛出口,悄悄的步行出來。
轉過幾個街口,她在一個沒有攝像頭的路口停下,等待出租車輛經(jīng)過。
不多時,一輛機動三輪車,搖搖晃晃的開了過來。
她揚手叫停了三輪車,沒有問價,坐上去直接說:“師傅,去落寂山?!?br />
“好的,那你坐好了。”
三輪車師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男性,個子不高,微胖??瓷先?,人雖有些邋遢,但也還算精明。他見荒郊野外一大早有人乘車,料想他也是有急事。所以,他也沒有多問,只應了一句,便開車上路了。
此地叫無名街,離落寂山七八十公里。去山里只有一條道路,屬縣道,歸桑吉市安平縣管轄。原來是一條崎嶇的泥土路,坑坑洼洼非常難走。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那時,像這種機動三輪車,根本開不進去,陷住了推都推不走。
如今好了,韓芯出任董事長后,她聽取了集團領導班子匯報,接手了落寂山旅游開發(fā)項目,用不到五年時間就完成了一二期規(guī)劃建設。
在搖搖晃晃的三輪車上,她回憶起五年前,來這一帶視察、規(guī)劃、落實一二期工程建設的情景,感慨萬千。
搖搖晃晃的三輪車,不時有冷風灌進車里。她感覺有些寒冷,就雙手抱在胸前,斜靠在車柱上,閉上眼睛,任隨路途顛簸。
三輪車師傅,一邊認真駕駛著車輛,一邊揣測、盤算著。他不知道這個乘客,到底是男還是女??囱b束,像個中年男人,文化人模樣,有禮有節(jié),不多言不多語。聽聲音,又像個女人。為什么這么早出現(xiàn)在荒郊野外,是要去辦什么急事還是和家里人吵架了離家出走?
想到這里,他突然感到憂慮起來。要真是離家出走,恐怕沒帶錢吧?這七八十公里路程,來回一百多公里,油耗車損都得百十塊,萬一他沒錢付車費,那我不虧大了?況且,上車前,忘了和他先講好價錢。他越想越不對勁,懊悔不已。
他心里盤算著,見前面有個加油站,就徑直開了進去。
下車后,他繞到后車門邊,一是想看清楚乘客樣貌,其次是要求乘客預付部分車費加油,以便確認乘客會不會賴賬。
他賠著笑臉,對乘客說:“哎老板,能先付部分車費給我加油嗎?出車早,還沒掙到錢,你這路程遠,油箱里汽油肯定不夠用的?!?br />
“沒事,我先付你二百行嗎?”
韓芯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兩張百元鈔票給他。
三輪車師傅再次陪著笑臉,不好意思地伸出雙手把錢接了過去。
這時,韓芯注意到,三輪車師傅雙手都有殘疾。他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右手只有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三根手指??吹竭@個情景,她的心被蟄了一下,難過了好一陣。
從加油站出來,三輪車師傅先前的顧慮打消了。但他新的疑問又出來了,通過剛才的觀察和交流,確定她是一個中年女人,但她為什么要女扮男裝呢?是怕夜間孤單女人不安全嗎?應該是吧,他這么想著,心里就釋然了許多。
三輪車師傅叫吳國慶,桑吉市安平縣牛角寨人。他人很聰明,年輕時,搞了不少小發(fā)明,十里八鄉(xiāng)的,小有名氣。
十三歲那年,他找來些火柴頭,把火藥刮下來,加上硫磺、硝銨,自己研制雷管、炸藥。還受到當時鄰里鄉(xiāng)親稱贊。七十年代,生產(chǎn)隊里土改隊,還用他制造的雷管炸藥,開山取石,破山修路。
在一次事故中,他被炸飛了幾根手指,落下終生殘疾。好在是冬天,棉衣穿得厚,身體其他部位沒有大礙。
但在以后的人生中,還是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因為家里一貧如洗,十分窮困,加之又身帶殘疾。村寨里沒有一個姑娘看得上他,他父母到處托人,請人說媒。都無濟于事,別人見了都搖頭不悅。就這樣,村寨里的姑娘,一茬一茬地從他身邊飛走,成了別人的新娘。他卻孑然一身,無人關顧。
后來,鄰居家超生了一個兒子,為了躲避罰款,經(jīng)人撮合過繼給他做養(yǎng)子,養(yǎng)個兒子防老。他就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把養(yǎng)子養(yǎng)大成人,供他讀書,上大學。后來,養(yǎng)子大學畢業(yè),在城里謀了職,安了家,聽說還做了大官。
但他只是聽說,聽見左鄰右舍議論。一二十年過去了,他再沒有了養(yǎng)子的音訊。養(yǎng)子的親生父母,幾年前就去了城里,說是去帶小孩,從此再沒回過牛角寨。
他替別人養(yǎng)大了孩子,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
三個多小時后,車到落寂山腳下,韓芯下了車,沒有說話,又拿出三張百元鈔票,雙手遞給了三輪車師傅。
“不用了,你已經(jīng)付過車費了。二百元足夠了,我還想怎么找補呢?!?br />
三輪車師傅忙用殘疾的雙手推拒著。
“師傅,您拿著吧,這么遠開車送我,挺辛苦的。算我感謝您的吧!”韓芯不由分說,把錢塞到他的衣兜里。
三輪車師傅吳國慶,望著這個乘客的背影,紅著眼晴感慨道:“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好人嗎?”
他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來不關心過問政事。不知道本地方官府商界那些風風雨雨,名利迭代。他壓根兒也不會想到,面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有過三個多小時“親密"接觸的女人。居然是桑吉市叱咤風云的、某某集團的最高權力人物。
在他的意識里,他認為:這可能是城市里,一個感情受到傷害的有錢女人。她一定是來歸元寺燒香拜佛的。于是,他在心里,虔誠地為她祈禱。祝福她:好人一生平安!
此時的落寂山,正下著小雨。茫茫雨霧中,一個歷經(jīng)風雨的女人,一步一步,步伐堅定地,走向深山之中。
漫漫塵世,心安何處不是羈?了了歲月,身在幾時可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