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九五年春夏之交，二十剛出頭的我，汗津津地跟在老鄉(xiāng)身后，從遙遠(yuǎn)的北方江村，來到南方大都市深圳淘金。我們一路上扒汽車、擠火車、乘公交、搭摩托，歷經(jīng)三天兩夜，終于抵達(dá)一家五金廠的大門口。我的行囊只有一個破牛仔包。里面裝著幾件半舊的換洗衣服和生活日用品，還夾有三本舊書。一本是《北島詩選》，另兩本是《西游記》。年輕的我，除了喜歡北島的詩，還喜歡會七十二變的猴子。
　　 在朦朧詩流行的朦朧時代，喜歡讀詩、寫詩的人，可能都知道北島的代表作《回答》，我也不例外。不過，我更喜歡他的另一首一字詩，題目叫《生活》，內(nèi)容只有一個字：網(wǎng)。這首一字詩，一度讓我誤以為寫詩很易。只要找到一個可以激發(fā)想象的意象，就能寫出好詩，成為詩人。你可以忽略詩的語言節(jié)奏、韻律和寫法等。我總是能從這個字出發(fā)，讀出潺潺的水聲，讀得遍體長滿鱗片，瞬間變成一條鯉魚。還能讀出鳥鳴聲，感覺全身長滿羽毛，胳膊異化成翅膀，我是在飛天的剎那，撞進(jìn)了天羅地網(wǎng)，正在撲騰的一只麻雀……你可以說這不算詩，但不妨礙我的喜歡。我喜歡猴子，起因是厭煩蠻不講理的觀世音。我有好幾條理由論證，她不該給悟空戴上緊箍圈，還炮制出一串聽不懂的緊箍咒，來掌控能隨時上天入地，降妖除魔，保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的猴子。私心里，我一直對猴子的遭遇懷有深厚的同情。當(dāng)我看到猴子被壓在五行山下時，總是心酸不已；看到唐僧念緊箍咒折磨猴子時，總是憤怒不已；看到猴子疼得滿地打滾時，我有時會流下兩行熱淚。
　　 我原本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敏感而脆弱的人。只是到了南方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變了，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當(dāng)我從一位玉樹臨風(fēng)、鐵骨錚錚的青年，變成一個油膩、委頓的中年奴時，我的性格和情感也跟著發(fā)生了變化，在南方生活久了，我成了粵語里的“畸線”（畸形、神經(jīng)?。?。
　　 南方的打工季，像一張粘性十足的狗皮膏藥。從我走進(jìn)這片曖昧的、光滑的、熱乎乎的、以制造業(yè)聞名中外的熱土之初，我就懷疑我錯了。這張狗皮膏藥，毫不客氣地將我從頭到腳罩住、粘住，慢慢地在時鐘的咔咔聲里，一圈圈，一紋紋收緊，最后將我的肢體裹纏得嚴(yán)嚴(yán)實實，蠶繭似的，讓我呼吸不暢，無法逃脫。短短的十幾天工夫，我就知道，我的發(fā)條已經(jīng)擰緊了。更可惡的是，這張終日散發(fā)著化學(xué)藥品味的膏藥，一粘身就是二十年。
　　 我小時候，是跟著外婆長大的。因為過于調(diào)皮搗蛋，整天到處亂跑，經(jīng)常吃飯時外婆都找不到我。于是，外婆給我講了一個非常血腥的故事。她說從前有個孩子，喜歡一個人到處亂跑，結(jié)果被來村里耍狗熊的人擄去了。玩家將那孩子帶回去，割下他的舌頭，讓他成了啞巴。又將他剝光衣服，用小刀將他全身劃滿血道道，然后，將一張新剝下來的狗熊皮，熱烘烘地粘在他身上，用繩子捆扎緊。很久以后，狗熊的皮就長在了孩子身上。孩子就變成了有靈性的狗熊。幾年后，玩家驅(qū)趕著這頭有特殊悟性的“狗熊”，走村串戶耍把戲掙錢。沒成想，走到了“狗熊”舅舅家所在的村子?！肮沸堋痹趪^的人群中，認(rèn)出了他的舅舅。于是，他就用爪子在地上寫字，告訴舅舅他是誰，舅舅救下了他。為了還原孩子的本來面目，舅舅想將他的熊皮剝下來，可年深日久，熊皮剝不下來了。最后，這孩子就成了熊孩子。聽過這個故事后，我再不敢一個人出去瞎跑了。每天都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跟在外婆身后。
　　 懂事后，我才明白這是大人為嚇唬孩子，胡編亂造的故事。但來到南方打工之后，我經(jīng)常想起這個故事，我有時候癡想，這個故事也許是真的。我為它的成立，搜尋過生理學(xué)和生物學(xué)方面的知識，試圖來解釋它存在的合理性。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落后就要挨打，不守規(guī)矩就要受到懲罰，只有老實、勤奮地按要求完成工作才是王道。
　　 在我被狗皮膏藥粘牢之后的頭十年，我幻想通過自己的茁壯成長，讓身形逐漸高大、粗壯，以此來撐破這張膏藥，像蛇蛻皮一樣，一塊塊，一條條地將它繃爛，破皮重生。我為此辛苦努力了整整十年，結(jié)果卻沒能撐破它，只是稍微撐大了一圈而已。它還是很合身，韌性十足地貼在我身體的表面，一點也沒有松脫的跡象。
　　 后十年，我改變了策略。我幻想通過縮小身體，希望這張膏藥，能像一件肥佬衫那樣，在身體逐漸變瘦時，自然而然松松垮垮地脫落下來。于是，我就不分晝夜地拼命地干活，拼命節(jié)衣縮食，拼命地奔跑在流水線上，讓身體一寸寸縮小。十年磨一劍，我?guī)缀蹩煲ぐ穷^了，身體完全改變了當(dāng)初的模樣，體重只有先前的二分之一，皮膚表面積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奇怪的是，這張不可思議的膏藥，在和我的身體一起，按比例縮小，它既不打皺，也不松脫，還是緊緊地粘在我身上，像我的第二層皮膚似的。
　　 如今人到中年，我終于徹底泄氣了。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也懶得去努力改變了。我?guī)е@層可惡的“皮膚”，感覺自己活著，越來越像是一條可有可無的老狗，每天夾著尾巴，盡力拉伸著胳膊腿，吃飯、走路、干活、看門……我于是開始相信命運。
　　 也許，上天在我進(jìn)入南方時，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就像我在讀詩時，破“網(wǎng)”而出，讀到我的老鄉(xiāng)詩人海子，每每讀到他臥軌自殺時就中斷了。慣于在暗夜里負(fù)重前行的火車，必須要沿著軌道運行。海子臥軌前肯定知道，火車一定會來，他一定會死?？伤麨槭裁匆?？為什么不死在他苦心經(jīng)營的“麥地”？這可能也是上天注定的。再讀《西游記》，讀猴子在花果山的自由自在，在取經(jīng)路上的磨難和委屈時，我怦然心動，這只無所不能的猴子，最后知道它被壓五行山，被戴上緊箍圈，被逼上西天取經(jīng)之路，一路上降的妖，除的怪，全都是佛主和觀世音事先安排好的，會不會淚流滿面？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