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著疲憊極了的腿，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挪到了自家的門前。
　　 門虛掩著，她推開門進去。作為“客廳”兼“餐廳”的穿堂屋的窗簾還未拉上，透過窗戶的玻璃望出去，灰色的天幕上已嵌上了幾顆閃閃爍爍的星星，房內光線顯得十分昏暗，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的暮靄里。
　　 她顧不上拉燈，靠著墻壁喘了口氣，心里納悶：人咧，上哪去了？這時，從掩著門的兒子的臥室里隱約傳來英語對話聲。
　　 “哦，又在跟我學。”自從為了充實生產(chǎn)第一線，將她從技術科調到后紡車間任副主任以來，已經(jīng)拉下許多課了。開始還想盡力補上，時間一長，工作一忙也就無暇顧及了。她不想驚動他們，便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看見床鋪，她頓時軟成了一灘泥，將工作服隨手往床頭一搭，一頭倒在床上。
　　 “華玲，你回來了。”大概他聽到響動了，便從兒子的臥室走過來。
　　 “嗯?！彼龥]有起來，只是改變了一下姿勢，將兩只手交叉放在腦后，以便躺得更舒服些。
　　 他似乎有幾分不高興：“你呀，出去是一條龍，回來就成了一條蟲。”他見她沒吭氣，又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不是講好回來吃晚飯的嗎？”
　　 “沒趕上車，只好在車間吃了飯以后走路回來的?！彼龥]精打采地說。
　　 從早上七點半出門，到現(xiàn)在十二個小時了，在車間里，誰知道她是怎么個忙法，又走了十幾里路回到家。
　　 看著眼前精疲力盡的妻子，他陡然冒起了一股憐憫的感情。可是這怪誰呢？誰也沒有讓她星期天也不在家歇著，跑到車間去呀？他仍用略帶責備的口吻說：“我跟你說過，星期天是國家休息日，不要去上班，你偏不聽，你看你累成這樣，何苦呢？車間里又不只你一個干部，誰象你這樣?！甭犓脑?，她覺得很不是滋味。便坐了起來，雙手將散亂的短發(fā)往后抹了一把說：“馮奇，你怎么這樣說呢？你知道嗎？在全國十幾家工廠的同類產(chǎn)品中，我們的質量居倒數(shù)第一位。作為一個主管生產(chǎn)的干部，心里怎么不著急呢？今年我們奮斗目標是一等品率突破八十大關。這半個月我們TQC小組全力查找質量下降的原因，現(xiàn)在好象有了一些眉目，不過我還拿不太準，就象在云霧里摸索前進一樣。”她懇切地望著他：“在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和鼓勵呀！”
　　 他看著她那有些潮濕的眼睛，也動了感情。可是他并不想給她打氣。他打量著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這兩年來，她比過去老多了。他們從北京來到這么個湘北山溝里的三線工廠，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而她又這么要強，呆在廠部技術科好好的，偏要主動請纓到生產(chǎn)一線去搞質量攻關。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青春也流逝了。她的眼皮已開始松馳，笑起來眼角有了密密的魚尾紋，一頭秀美的黑發(fā)也摻雜了根根銀絲。
　　 望著她這疲勞不堪的樣子，丈夫心里真是難受極了。“不能再用‘鼓風機’，是使用‘消防隊’的時候了?！彼搿?br />　　 “我勸你還不是為你著想？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再象建廠初期那樣連軸轉，你能吃得消？搞好一個產(chǎn)品的質量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事，你這么拼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是啊，他的話何嘗不對呢？近來，她越來越感到體力不支了。跟著保全工檢修一天下來，腰又酸又痛。回家想看看書，頭腦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又久久不能入睡，白天發(fā)生的事就象走馬燈似的在腦子里來回穿梭。下車間以前，她壓根沒想到車間的事會這樣棘手。
　　 每天的工作不僅僅是處理生產(chǎn)上的事，處理人事糾紛就要耗去很大一部分精力。一部分沒調上工資的人怨氣至今未消，常常找機會鬧情緒，成了車間的老大難問題。前后工序也經(jīng)常扯皮，前紡產(chǎn)品質量對后紡車間的生產(chǎn)影響很大，前紡一波動，后紡跟著動。這個意見已經(jīng)多次向上面反映，可畢竟鞭長未及。這么長的生產(chǎn)流水線，只要一道工序卡殼便造成先天不足，后面工序再怎樣努力也補救不了。她不得不經(jīng)常東跑西顛，到處打通渠道。有時碰到一些不冷不熱的人，她就會控制不住情緒和人家激烈爭辨起來。
　　 聽著華玲的訴說，馮奇淡淡地說：“當初我就不贊成你接手，一個產(chǎn)品搞了這么多年沒搞上去，就憑你去徹底改觀？你有三頭六臂？”
　　 華玲不以為然地說：“干工作總會遇到困難的，人在遇到困難時自然會有種種煩惱，可是一旦克服了這些困難也會有一種極大的喜悅的。不經(jīng)過奮斗的人是享受不到這樣一種快樂的。”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呀，我的工程師同志，你真是個冥頑不化的理想主義者?！彼创较嘧I：“你呀，我的教授同志，我這個理想主義者的血液還是你輸給我的?！?br />　　 他聳聳肩，攤開兩手：“莫名其妙?！?br />　　 她不無譏諷地說：“是啊，一晃二十年了，也許你早就忘了，當初你是怎么講的。你說人活著就應該有所追求，對理想、事業(yè)、幸福熱烈地追求，在這種執(zhí)著、頑強的追求中充分領略人生的樂趣！”`大教授的這番宏論，抓住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大學生的心，使她作出了一生最重要的抉擇……可是那個大教授，還有他的追求……
　　 象一陣風，吹開了塵封的記憶，馮奇記起了二十年前那個夏天的傍晚。
　　 校園里，綠草如茵。夕陽用金色的筆在草地上勾畫著婀娜的柳枝，柳枝象一個給人素描的頑皮孩子一樣，老是不安份地動來動去，它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畫了又涂，涂了又畫。樹枝上"知了"在此起彼伏地唱著歌。一群女大學生在水池邊散步。輕風傳送著她們的歌聲：“迎著晨風，迎著朝霞，跨山過水到邊疆，偉大的祖國天高地廣，中華兒女志在四方……”
　　 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樹蔭下佇立的馮奇，“你們看，那不是馮老師嗎？”
　　 這時，一個長辮垂腰，穿著粉綠色底子起淡紫色花連衣裙的學生突然說：“你們等我一下，我有件事問問他，馬上就來?！?br />　　 馮奇急忙轉身，想躲開這個姑娘，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姑娘從假山后繞到他面前。
　　 “怎么，你想躲開我！”她用大膽的目光凝視著他。
　　 他從眼鏡后面迅速瞥了她一眼，局促不安地低下頭。喃喃地說：“你們，快走了？”
　　 “是啊，共同相處了五年，在校時得到您不少教誨，快分手了，馮老師您沒有什么臨別贈言嗎？”
　　 他的心猛烈撞擊著胸膛。他想告訴她：“五年的學校生活，你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你對學習的刻苦探索精神，你強烈的求知欲望，你廣泛的愛好和興趣，你活潑開朗的性格……總之，你身上的一切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這一切都是那樣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真希望能和你交朋友，畢業(yè)分配后你愿意給我來信嗎？?。〔恍??！崩碇翘嵝阉?。你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她是一個名教授的女兒，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身邊不乏風度翩翩的追求者，她心中一定有更理想的知心人。他只覺得喉嚨發(fā)干，重復地說：“你別叫我老師，我只是比你高幾屆的同學?！彼箘琶蛑?，才沒有笑出身來。
　　 “馮老師，您別那么緊張，只想問您一個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他沉吟著：“我想應該是這樣，人活著就應該有所追求，對理想、事業(yè)、幸福熱烈的追求，在這種執(zhí)著、頑強的追求中充分領略人生的樂趣。”
　　 她頑皮地笑了：“那么，您為什么不去身體力行呢？”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一個人不要做違背自己心愿的事?！?br />　　 她說完，跑了。留給他一個背影，一串笑聲，一對上下飛舞的蝴蝶結，一個令人費解的謎。
　　 那邊，姑娘們圍住了她，嘰嘰喳喳的：“你問他什么呀？去了這么久?！?br />　　 她神秘地笑著：“向他請教了一個哲學問題?！?br />　　 哲學問題？見鬼。他拍了一下腦袋，象從云霧峽谷里鉆了出來。哦，有心的姑娘早已憑女性特有的敏感看出來了。那幾天，他連正常的晚自修計劃也打亂了，常常一個人來到寧靜的校園里，清理紛亂的思緒。大家都在一起學習、生活、說笑，還來不及分清和誰有某種特殊的感情。一旦要分開了，將來天各一方，突然覺得有一個人那樣牽動他的心，以至感到難分難舍。越這樣，他越努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幾天來，他到她面前一直保持沉默。現(xiàn)在，還等什么呢？她已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向他表明了心跡。不能再猶豫了，當天晚上，他敲開了她宿舍的門……
　　 當人們走向中年時，回憶起青年時代，常常會覺得血管中又奔涌著青春的熱血。此刻，馮奇心頭好像有一股溫泉流過。他輕輕地說：“那時，我們都很年輕，充滿著理想和抱負……你怎么了？”他沒聽見她做聲，向她望去。
　　 她閉著眼睛，大約也沉浸在對往事的遐想中。
　　 他突然想起什么，走過去搖著她的肩膀：“華玲，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回母校去。”
　　 “回母校去？”她吃驚地眼開雙眼。
　　 “前不久，我給母校寫了一封信，母校已給我回信了，叫我仍然回去任教?！?br />　　 “那我呢，我去干什么？”
　　 “到時候再說吧，總可以安排的。不論干什么，也比在這山溝里強！”
　　 “不！你怎么可以這樣，不預先征求我的意見，就隨便安排我的命運呢？我是學化纖專業(yè)的，離開化纖廠，我能干什么呢？不，我不走！這里有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事業(yè)。我們親手在一片荒山中建起了工廠，從前荒無人煙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座初具規(guī)模的化工城。你不覺得這兒值得留戀嗎？你推開窗子看看吧，管道、球罐、高塔、廠房、星光、燈光交相輝映，這是一幅多么美麗的圖畫。一想到在這偉大的建設中，有我灑下的汗水，我就覺得自豪！物資供應，文化生活一定會好起來的，現(xiàn)在不是正在好起來嗎！”
　　 “唉，你真是太固執(zhí)了?！彼趩实氐乖谏嘲l(fā)上，雙手托著前額。
　　 “是的，我固執(zhí)，你今天才知道我固執(zhí)嗎？在那個決定一切的晚上我就告訴了你，我被家里寵壞了，我脾氣不好，任性、固執(zhí)、愛咬死理，不會做家務，有時還愛掉眼淚……你說不要緊，你愛我，你愿意為了我犧牲自己的一切。現(xiàn)在，你后悔了？”
　　 后悔？不！他從來沒有后悔過。只是覺得今天才真正認識了她，一個多么倔強的女人?。‘敵?，是她來向自己討教人生的意義?？墒乾F(xiàn)在，自己反倒成了自己那番宏論的勇敢實踐者的絆腳石，難道這能稱之為愛嗎？這就是自己曾經(jīng)許諾過的愿意為她作出的犧牲嗎？想到這里，他突然覺得自慚形穢起來。他慢慢走到窗前，凝視著窗外的夜景。許久，他終于一字一字地說到：“好吧，我們就在這里安營扎寨，讓我們一起實現(xiàn)夢想吧。”
　　 “啊，你真好！”她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撲到窗前，捧起他的臉，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深情地吻。
　　 “窗簾，窗簾還沒拉上?！彼艁y地說。
　　 她笑了，甜甜的?！皼]關系，燈還沒開呢?！?br />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