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刮擦(小說)
“得漂得漂得咿的漂,我繞過山腰雨聲敲敲……”
我把音樂開到震耳,再將馬力轟到極致,享受著來自速度給予的“推背感”。發(fā)動機震顫著,濃縮成一針興奮劑,利用油門,刺破腳掌,注入到血液里。速度孕育出來的激情,在這方小小的空間里蔓延,神經(jīng)頓時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支配,車窗外的景象,快速閃過,成了一片模糊……開車,貌似只有速度才能評判車技。
是的,我喜歡車,喜歡汽車轟鳴帶動心跳的節(jié)奏。當(dāng)我雙手握緊方向盤,內(nèi)心時不時會有這么一個假象,把自己變成一名賽車手,然后,右手不自覺地模擬著不斷掛擋、退檔……
但這會兒的我,根本提不起這種興趣。因為車,被刮了!
一輛紅色轎車尾隨我從高架橋下左轉(zhuǎn),它在左側(cè),我在中間。在我前方是一輛拖著長屁股的大貨車,高大的輪胎上時不時掉落泥巴。我與前車一直保持著安全車距,這種路上,即使我放的音樂再瘋狂,車子也必須一步一步挪動,絲毫匹配不上我追求速度的內(nèi)心。后視鏡里,紅色轎車從車身后漸漸向我逼近,看到它轉(zhuǎn)向燈亮起,我稍微加速給它讓路,畢竟,它的顏色扎眼,價格更扎眼!不過,恍惚間,它突然像一位身著紅色長禮服的性感女郎,猛地擺動了一下順滑的長發(fā),車頭向著我的車屁股就懟了上來。
“糟糕,被懟了!”我被猛地沖撞嚇了一跳,我本以為昂貴的外表,會兜住一顆沉穩(wěn)的心,但這一下猛來勁,著實讓我捏一把汗。
我狠狠地把音樂關(guān)上,按下應(yīng)急燈。車子耍起了無賴,橫躺在車流中間,那輛紅色轎車也同樣如此。頓時,四周汽笛響起,在車流里悶哼著,滿是哀怨。
我內(nèi)心的聲音開始響起,像在敲擊腰鼓,一句一句不斷。
“我正常行駛在中間車道,車身方位端正,車速均勻合理,怎么就被你一個散發(fā)著極度吸引力的大紅轎車給撞上了呢?”
“要不要下去直接罵他個狗血噴頭?”
“難道車主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在現(xiàn)實生活里存在暴力傾向?”
“仗著自己擁有一流的線條,或者高昂的價格,才如此蠻橫?”
……
一瞬間,這么一些些卑鄙的手段在我腦海里排隊接受檢閱,閃過的速度堪比我精湛的車技。蔫了的車子像被馴服的野獸,發(fā)動機此時都漸漸平息火氣,在車水馬龍中極度尷尬地對視著。
“怎么開車的?”雖然腦子里依舊像是走馬燈,還在挑選如何出場,但第一句還是用了稍顯干巴的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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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車車主不是壯漢,這倒讓我內(nèi)心虛偽的膽量有了一絲小竊喜。車主比我年長許多,但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不算清晰。
“小伙子,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變道變急了,我肯定全責(zé)?!彼]有下車,臉上的表情很慌張,眼睛里更是流露著一種哀求。
車主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一臉真誠,她不斷強調(diào)責(zé)任在她,“我認(rèn)的,責(zé)任在我!不過,我真的有急事,聯(lián)系方式留一下,你去修,多少錢我出,行嗎?”
她語速很快,斷句十分干脆。
說實話,我是第一次遇到刮擦事件。強裝鎮(zhèn)定,顯然在這會兒有點不合適,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種局面了。
下車的一瞬間,我告誡自己,要報警,省得和別人多費口舌。如果后車車主蠻橫無理,讓交警調(diào)監(jiān)控,查后車的行車記錄儀,用鐵證說話。我還想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理論一番,耽誤我的時間,車輛去修的話,又耽誤我用車,這些損失,我如果大方一點直接選擇不計較,是不是顯得我十分高尚?我甚至努力回憶著考駕照時候是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能還原此情此景,在交警面前洋氣一把!可誰知,車主的一臉真誠,讓我無所適從。
“那個……喔,有急事啊,那有急事的話,只能這樣了。”我沒有多看她幾眼,就這樣匆匆結(jié)束了對話。這樣的處理方式,與我的初衷大相徑庭,反而讓我有點懷疑責(zé)任是不是該判定成自己。
我和她交換聯(lián)系方式,兩人立即開車離開。這段插曲,絲毫沒有影響那輛紅色轎車散發(fā)著的高貴氣質(zhì)。
這段交通要道還沒來得及堵塞,就已經(jīng)疏通。與此同時,一位騎大梁自行車的大爺還特意停好車,帶著一種看戲臺子唱戲的表情,蹲在馬路邊向這邊瞧著。剛點燃一支煙卷,右手揮舞著還未熄滅的火柴,卻發(fā)現(xiàn)兩輛車子相繼離開,一臉茫然。他起身,嘴里嘟囔兩句臟話,朝著馬路中央淬了口吐沫,猛吸幾口煙,咳嗽兩下,又騎上自行車悻悻離去。
“咋地?就這樣讓她走了?”朋友聽我講述完,直搖頭,“你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吧。”他一本正經(jīng),像位占卜大師,早已看透了結(jié)局。
“我看人家挺真誠的?!蔽乙粽{(diào)明顯不自信,被朋友一鼓動,心里突然又沒底了,強行給自己解釋。
朋友攤開手機劃拉著,翻出一張車子被刮擦的照片,對我說:“瞧,這就是教訓(xùn)!我車停著沒動,別人刮到,也說有急事先走,留了一個手機號。結(jié)果我處理完,人家說不是他的責(zé)任。沒監(jiān)控,沒證據(jù),報警也沒法處理。只留有現(xiàn)場的這一張照片,當(dāng)做教訓(xùn)吧?!迸笥颜f完,一臉無奈。
也對。信任這種東西和戀愛差不多,一廂情愿,肯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
所以,我嘗試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小心翼翼地問:“您好,關(guān)于車輛維修的事情,我覺得我自己去修,我找的維修廠報價,似乎對你不太公平。這樣唄,為了報價透明,你來安排修理廠,我不參與討論價格,只要把車子修好就行?!边@會兒,我十分真誠。
“不用,你盡管去修,還是那句話,多少錢我出!”她語速依舊很快,斷句也依舊干脆。
這樣一來,我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希望別人信守承諾,又極度不信任別人的矛盾心理如同狗尾巴草在耳道里瘙癢,極度不舒適,這副德性,像極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維修十分順利,車漆損傷,要更換一整個漆面,車屁股修整之后比原先還要有光澤。我把修車的單據(jù)拍照給她,她依舊十分爽快,立馬把錢打了過來,沒有絲毫猶豫和懷疑。
“怎么樣,人家多真誠!”我很高興地向朋友炫耀。
朋友兩眼突然一放光,捂著嘴巴說:“嘿嘿,早知道這人這么好糊弄,你就該讓修車廠造個假,多要一點!”朋友開玩笑地說。
“呵呵,你竟出餿主意。不過,從結(jié)果來看,你這個餿主意倒是真能搞定!”我白了他一眼,應(yīng)和著,知道這是玩笑。
但是,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魚刺,卡在我喉嚨里,這一刻,喉頭麻木,任由多少話都無法吞咽。前一秒我還在擔(dān)心別人是否會為自己的承諾買單,后一秒就開始誘導(dǎo)自己向不誠實的深淵靠近。人性最赤裸裸的一面竟然會在一面車漆上被涂抹開來,伴著刮擦?xí)r候的裂痕,在縫隙中把自己最為真實的一面展露無疑。
“終于完結(jié)了,錢給了,這事就算過去了?!蔽倚南?,如果這件事是遇到一個難纏的人,自己還真沒有耐心跟別人周旋下去。
幸好不是,我感到慶幸。
我認(rèn)為此事已經(jīng)終結(jié),我與那位車主從此兩不相干。過了兩天,我竟然又接到了那個車主打來的電話,這個來電讓我頗感意外。
“小伙子,真的很對不起!”她嗓音滿是愧疚,不同于前些日子的灑脫和爽快,甚至斷句也沒有之前那么干脆,“自從撞了你的車,我都在敷衍似地回應(yīng)著,一直讓你自己處理,我還沒有好好真誠地道個歉。那天,我特別慌張,因為我接到了自己兒子出車禍的電話。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越是著急,越容易出事。說到這里,我更應(yīng)該感謝你。要不是你給予我這么大的信任,沒有為難我,恐怕后面的路我會哆哆嗦嗦開下去,真想不到會出什么事呢??赡苓@就是運氣,或者說是緣分。你讓我停下來靜靜心,我也收獲到了信任。更讓我安心的,我兒子沒什么大礙?!闭f到后面,她的語氣越來越平和,像一條潺潺的小溪。
“大姐,真沒想到世界上還能有這么巧合的事情,沒什么大礙就好。車子壞了還能修,人受傷了,可不是那么容易恢復(fù)的。以后開車,還是得謹(jǐn)慎,謹(jǐn)慎啊。您就忙活您的吧,咱們也算是不撞不相識了!”
我這會兒的語氣和心境儼然成了一位長者,完全忘卻了當(dāng)時下車前的那股沖動。
“不過,我兒子運氣還是沒我好。聽他說,那輛呼嘯而過的車,音樂開得極大,應(yīng)該是分神了。甚至我們覺得,車主那種瘋狂而過的速度,都沒感覺到他闖禍了。我兒子在鄉(xiāng)下支教,那條鎮(zhèn)上的路也沒有監(jiān)控。”她停頓了一下,發(fā)出不易覺察的輕微笑聲,“嗨,事已至此,還能央求什么呢!能保住命,就是最大的幸運了!再次謝謝你啊,小伙子……”
突然,我腦袋一懵,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心底升騰起來。那種腎上腺素飆升的畫面在腦海閃過。似乎,閃過的車窗畫面上,映照著自己脆弱的靈魂和一些散落在柏油馬路上的忠告。
血肉之軀的我們怎能和一堆鋼鐵相比?車輛刮擦一下,不過是留一道痕跡,噴兩下漆,又會煥然一新。而這身皮囊,空有比鋼鐵硬的口氣,妄想在速度和激情中享受挑逗神經(jīng)帶來的快感,又能留有幾番僥幸?
我的車,翻新了一面漆,內(nèi)心,也隨之翻新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