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田原本沒有名字，它的前身是一口塘，人們叫它廟塘。后來修了一條路，把它分為東西兩半。至于和尚和廟，何時在這里，又何時消失的，我都不得而知，只見過這塘水清清，水草豐茂。廟塘四周的農(nóng)田都比它高，就使得它容易蓄水，也容易淤積。我讀小學(xué)時，它還是一口深塘，大冬天結(jié)一層薄冰，還能看見有好多野生魚。我第一次學(xué)王祥臥冰就選的這口塘，人壓著冰沉到水里還能露個頭。再后來，這口塘已經(jīng)蓄不了多少水了，加之在它旁邊又挖了口大塘，它已經(jīng)沒了多大用處。之前，父親在塘里養(yǎng)魚，卻老是被別人偷。又在里面種蓮子，卻又難得看住偷吃嘴的孩子們。西半個廟塘現(xiàn)在依舊長著荷花和蒲草，東半個廟塘，在塘東頭開了條排水渠，把它改良成農(nóng)田了。
　　 父親種地時，這塊田還能一年種兩季，收了油菜再插秧，季季莊稼茂盛。臨到我接過來時，懶得起田墑，就不再種旱了。這塊田太洼，四周田?。ɡ咸凉。└?，小拖拉機下不去，還得用牛犁地耙田。我家的水牛不太服我使喚，加之這塊田長年累月不干水，淤泥又深，水牛下去四條腿就被埋住了，淤泥都能貼著牛的肚皮。牛自然不舒服，在田里橫沖直撞，直想上來。我只得緊攥牛繩，不敢放松。這樣下來，還沒等耕好田，已經(jīng)磨破了手，人也累得直喘粗氣。如此，再不愿意使喚牛了。每逢耕種時節(jié)，提前找旋耕機整好，花點錢落個人不累。
　　 今春雨水多，一等二拖竟然錯過了耕耘的時間。等來插秧時，四周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秧苗青青了。若用旋耕機耕作，就要經(jīng)過別人的秧田，即使人家秧田讓你過機子，那么大的旋耕機來回地壓，也得給他補半天的秧苗。用牛耕吧，自己家也不喂牛了。三叔倒是有牛，他太忙。臨隊還有幾戶喂著牛，我和他們交情都不深，跟他們借牛也張不開口。即使人家肯借，遲三過五也要打人情，不合算。想來想去，還是拋荒省事，就不想種了。
　　 不曾想父親知道了，罵我懶惰，說消閑的買賣，緊要的莊稼，就是生意不做，也得把地種好。不種好地就是罪惡，吃苦受累事小，丟了本分事大。硬要我找牛耕了插秧，我說借不到牛。父親讓我自個想辦法，只要田地不撂荒就行，哪怕是哭，也要把地種上。
　　 我自個放不下面皮，讓老婆去三叔家借牛。三叔說他家秧還沒插完，他那老水牛認(rèn)主人，別人又使喚不了，說再等幾天，他親自來幫我耙田。父親是個急性子，見我一天天的往后拖，就一遍遍地催我，還是用那句消閑的買賣，緊要的莊稼起話頭，問我還能等到啥時候。我難以抗命，就扛了個八齒菜耙，如天蓬元帥降妖，下到水田里橫豎胡亂摟了幾扒子。
　　 回家就叫老婆去插秧，老婆插了沒幾棵，說草連天草連地的，下面硬得像石頭，插不了秧。還沖我發(fā)脾氣，說要插就自己插去！我無奈她何，只好自個下田去插秧。
　　 母親聽說田沒有犁耙過，也來地里看，還下來插了一會秧。也說田里草多泥硬，插不動。我說沒事，這草到季節(jié)自然就會枯死、腐爛。母親說我懶人說懶話。看母親插秧吃力，我就讓她回去。母親說，你自己驢年馬月能插上？我說不急，三天準(zhǔn)能插上。母親還是不肯上去，我說看這天要下大雨了，你趕緊回去吧。
　　 母親回家不久，雨就下大了。看著雷電閃閃，聽著風(fēng)聲雨聲，四野白茫茫的一片，倒顯得寂靜多了。我披著雨衣，有緊無緊地插著秧，想著書里面英雄落難的情景，手狠著勁，把秧苗往泥里栽。慢慢地，秧田里的水已經(jīng)沒過膝蓋，埋沒了秧苗。四周的雨水還在洶洶地往田里流，田又變回了塘的模樣。此時已經(jīng)不能插秧，心想天公作美，正好回去睡個懶覺。
　　 第二天又來插秧，看見秧苗隱隱地露著幾葉苗尖。母親年歲大，手上已經(jīng)沒了多少力氣，她昨天插的秧幾乎都被雨水沖跑干凈，我拿了秧苗又慢慢地補。插了沒幾趟秧，天又如昨日一般，風(fēng)雨大著，心想這樣下雨也好，正好接著休息，誰也不會說我懶。趟到床上還在想，許是老天爺害怕我累吧，一看見我干活就下大雨，照這么下去，大家遭了水災(zāi)，我豈不是罪人？
　　 第三天，剛吃過早飯?zhí)柧蜁袢?。想著自己說過三天插上秧，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得抓緊點。天一晴，外面走動的人就多了，路過田邊的人，看我如此插秧，都要放慢腳步和我打招呼。有問我怎么不整地的，有問我田里咋還那么多草的。有說我插秧跟鬼打架樣，東倒西歪的。有說我瞌睡打盹，半天插不了一棵秧，跟算命似的。還有的說我這是科學(xué)種田，聰明人新種法，還要跟我學(xué)習(xí)……他們一問話，我就站直了身子和他們聊，說話誤事，一個上午整塊田才插了一小半。
　　 為了一點虛榮心，我也只能發(fā)狠了，心想就是摸到三更半夜，也要插上。吃了晌飯，也沒歇晌，頂著烈日接著插秧。坐在塘埂大楊樹下乘涼的父親也許是替我著急，或者是看我秧插得太稀，也下田幫我插。嘴里還沒忘說我，你看那高低不平，不能用手平平嗎？我說大暑石頭爛，水泡太陽曬，到時候自然就平了。杭州回來消夏的堂哥，在塘埂上閑溜達，看我插秧的慢勁，也忍不住下來幫忙了。他先幫拔了野草，主要是棒槌草，都落籽了，已經(jīng)有些腐朽了。我原想省些力氣，不去管它。堂哥細(xì)作，把它們拔得干凈，然后用腳踹到泥巴里，用手平好了再插秧。人多力量大，太陽還在樹梢上，這塊田就插上了。
　　 等秧苗定了根，我又施了些化肥。父親說我秧插得稀，插得遲，地沒翻耕，得多施肥，我嘴上應(yīng)了，卻沒照辦。田埂留好了平水，就很少來看了。
　　 那天傍晚散步，見幾個人站在這塊田頭指指點點，我也踱到跟前看個明白。他們見我就笑，還翹起了大拇指，都說是在參觀學(xué)習(xí)我的先進技術(shù)，看我的懶漢田，稻子長勢喜人呢，比他們精耕細(xì)作的都好。說看我插秧時就是瞎日排，沒想到我胡弄胡成，秧長的還挺排場，真是懶人有懶福，老天爺養(yǎng)懶漢啊。
　　 前天去街上，路過本家侄兒門前，他攔住我問，大叔那懶漢田今年收了多少稻子？我假裝不知道，問他是哪塊田，咋還有這奇怪名字。他說，就是你沒犁沒耙，插了幾天秧的那塊田啊。我不無得意地說，不足五分地，收了滿滿六口袋，畝產(chǎn)過千斤了。他說，他今年活了八十多了，還沒見過我這么種地的呢，人家把把過細(xì)地插秧，稻子卻倒了、癟了，我這塊竟然還增產(chǎn)了，真該給老天爺燒高香了。我笑著說，免耕不說，鐮刀收割的，鋪路上過路車免費打的，全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