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樂】那只豬(散文)
形容人蠢,常說蠢得跟豬似的。
這么說的人,并不知道,豬其實是種小靈牲。它甚至比現(xiàn)代人們豢養(yǎng)的某些寵物更懂人話、更粘人、更會和你進行情感交流。
我在兵團當司務長的那幾年,養(yǎng)過許多豬,深知豬們的可愛。有只昵稱小噘嘴的豬,令我思念至今。
那時,兵團戰(zhàn)士的工資,每月三十二元。繳八元伙食費,剩二十四。男戰(zhàn)士每月還得花六至十元煙錢。倒不是因為煙癮大,而是在那環(huán)境中,你不得不抽。
每日晨昏,蚊子、小咬、牛虻輪番叮咬得你上天無門、鉆地無縫,只好用煙來熏散它們。因此,嘴角叼顆煙卷干活是兵團男戰(zhàn)士的標配。剩下十幾元,得買鞋買襪、添褲置襖。最要緊的是,必須存出兩年一趟的探親假路費。
而且,那時我連多年虧損,足額工資根本發(fā)不出,每人每月只發(fā)十元生活費。繳了伙食費,就剩兩張美麗的女拖拉機手了(一元幣)。因此,繳八元伙食費那是到了頂了,實在沒法再增。
八元伙食費,那可真夠緊的。那會兒的農工,人人都像大肚餓狼似的,半斤一只的雜糧饃,一頓能吞下兩仨,塞進一大盆土豆片,還得再灌一大碗碴子粥。吃喝了這么多,卻嚷嚷沒真飽,只是粥灌的,鬧了個水飽而已。
農活耗人,不能長年累月只吃全素齋飯,總得給開開葷吧。去買肉,根本想都不敢想。盼肉吃,只有自己養(yǎng)。便是自己養(yǎng),當時伙房也養(yǎng)不起。豬崽總得買吧,買一只,兩仨人的伙食費沒了。買個五、六只,一個排的伙食費全搭上。日子還咋過?因此,健康的豬崽買不起,只能去買淘汰豬崽。
每年開春,連隊的豬號都要處理一批淘汰豬崽。這些豬崽,在冬季里患過病,經治療,沒死,卻長僵了,戧毛、刀脊、拱背、癟肚。喂食時,擠不到槽前去,只有等群豬都吃飽了,才能挨上槽邊喝些料水兒??傔@樣混養(yǎng)下去,非死不可。因此,豬號就賤價處理這些豬崽,兩元一只,誰養(yǎng)誰買。
我花兩人的伙食費買了八只,經再三討價還價,添了我一只,那便是小噘嘴。當時的它,又小又僵,還渾身長癩??伤诀呱碜有〗忝?,投胎到伙房,便成了一寶。因它長癩,和其他八只混養(yǎng)在一起,總被別的豬咬,我就把它單圈獨養(yǎng)。又怕它趴圈不動窩,不利癩瘡治愈,因此,把圈門常開著,方便它出來溜達?;锓康氖o?,于它便是上等精料,還沒別的豬和它搶,想吃多飽,就吃多飽。一段時間養(yǎng)下來,肚鼓了、背園了,渾身癩瘡也結痂了。
我閑時,用燒灶的鐵火筷子,把它身上的痂皮一塊一塊地?下來。它也不躲避,任你橫?豎?,嘴里還不斷地哼哼嘰嘰,好像很受用的樣子。
很快,痂皮?凈了,露出鮮紅的肉身,毛色也白亮白亮的,短唇嘴總翹翹的,胖屁股向上突起,背脊又向下彎出個弧度,活像只會跑動的肉元寶,真是可愛極了。
可愛歸可愛,它卻養(yǎng)成了一個愛讓人?的壞毛病。見著人了,就圍著你的腿轉圏兒。你不理它,它拱你的褲腿。你若給?了,它咕咚躺地,?得越重,哼得越歡。
可惱的是,它有奶便認娘,誰?都行,一?就躺地歡哼。但它還是有些認主意識的。別人?時,它哼而不閉眼,兩只眼珠子忽悠悠地打轉。如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我了,便嚯地爬起,飛快向我奔來,到跟前了,吻鞋吻褲腿,尾巴甩出各種花樣來,然后,咕咚躺地,等候我?。我一?,它眼閉上了,一付可找著正主了,專心享受,再不旁鶩的架式,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可我哪有這么多的時間總給它?呀?;锓恳幌吗B(yǎng)了九頭豬,喂養(yǎng)的重擔全落在我肩上。而且,伙房養(yǎng)豬還不能像豬號那樣,飼料靠買。那樣,飼養(yǎng)成本太高,伙房開支不起。九頭豬的飼料全得自己想法解決。
連隊給了塊飼料地,我發(fā)動大伙種了許多窩瓜、莧菜、玉米、大豆,總算解決了飼料問題。但每天切瓜切菜、添灶糊料、清圈換草也夠我忙乎的。
小噘嘴還算有眼力,我忙乎時,它不來纏我。但只要我一坐下歇息,煙還沒點著呢,它就呼地奔來、吻褲吻鞋、咕咚躺地、甩尾討?。我只好隨手撿起樣硬物,比如樹枝、尖石在它身上一通狠?。它四腿蹬直、哼嘰一聲高過一聲,尾巴像裝了只小馬達似的,搖得歡快極了。
我一支煙抽完,使嘴唇嘙地把煙蒂吐出好遠,一拍它腚,滾吧,小癩巴。
它就知道我又要去忙乎了,便悻悻站起,卻又不肯離去,像條狗似地總跟著我。不過,還算懂事,只要我手頭有活,它絕不再躺地討?。
伙房的九頭豬,在我精心喂養(yǎng)下,全都發(fā)育得很好。入冬時,長成了二百來斤的大豬。
幸好有這九頭豬,伙房能不斷地改善伙食,增強大伙的體質。否則,那年冬季的全團水利大會戰(zhàn),真還不一定能挺過去。
我團地處撓力河畔,地勢低洼,十年九澇。糧食畝產上不去,多年虧損。團部為了徹底摘掉虧損帽子,決定開挖一條貫通全團的干渠,并沿渠筑道大壩。這樣,既能排出內澇,又能擋住外洪,實現(xiàn)旱澇保收。
生產股測繪好干渠的線路后,召集各連連長商議分段包干的事宜。
其中,有一段崗地,沒人肯包。
各連連長都是些精靈鬼,知道無論地勢高低起伏,渠底必須在同一水平線上,否則水流就不暢。因此,洼地挖溝可淺些,崗地挖溝就得深。一深一淺,總土方量差很多。那可是寒冬臘月里的土方量呀,輕易難搞定。因此,輪到分包崗地時,誰都不吭聲。
團長惱了,說就近分配,五、六、七三個連,你們誰包?
五連長、六連長不吱聲。我連熊連長嚯地站起,我認包,奶奶個熊。
熊連長本姓于,因他長得又高、又黑、又壯,像只熊瞎子。又因他,喜了、惱了、怒了、爽了,都愛罵句口頭禪——奶奶個熊。因此,全團上下、連團長都喚他熊連長。
一見熊連長認包了,團長咧嘴樂了,老熊啊,我內心就指望你包。別連包這段崗地,我還真不完全放心。
熊連長把崗地按工期逐日劃分。每天,無論干到多晚,都必需挖完規(guī)定的地段才許收工。
初期,工程進展得十分順利。但隨著氣溫不斷下降,凍土層越來越厚,完成指標也就越來越困難,只得把工作時間延長再延長。開洼野地里,一天奮戰(zhàn)十七、八個小時,人人累得疲憊不堪,肚里又沒油水,糠得渾身發(fā)軟,實在干不動啦!
那段時間,熊連長見著我沒別的話,宰豬,上肉包。
還別說,這招真管用。七八、十來只肉包塞下肚,渾身頓時來勁兒,無論干到多晚,肚不饑,人不寒的,任務能按計劃完成。
可是,到了三九天,凍土越發(fā)厚、越發(fā)硬了,一鎬掄園砸下去,只能在凍土上砸出個小白點,半天才刨下一小塊。這種狀況,便是再延長工時,上再多再大的肉包,也無濟于事了。每天的掘進速度連計劃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工程遇阻了。
團長聞訊趕來,他跨下渠,抓起把鎬頭刨凍土。嗯,夠硬、夠厚、夠難整的,計劃完不成也屬正常。不過,老熊呀,你連的工段在中間,你完不成,全渠可就腸梗阻啦。到了汛期,渠沒貫通、壩沒合攏,洪水一沖,準壩潰塌、渠淤平。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按期完成,有啥困難和要求可以提。
如今只有一招。
啥招?
凍土使炸藥炸。
行,炸藥我給你調。
炸藥調來,熊連長將剩余的工程按剩余的工期又逐日分攤好每日必須完成的地段。
凌晨三點,帶著爆破組來到工地,鑿炮眼、填炸藥,在大隊人馬到來前半小時,點火放炮。
大部隊到達后,肩挑、筐抬、棍撬,把凍土塊弄到壩基,然后開挖軟土。很快就渠通壩成,工程進度加快了許多,不但把前期拖下的工程全補上,還超了計劃。
可老天存心要和人作對,工程剛趕上計劃,又出現(xiàn)意外。那天,一大早就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
大伙問熊連長,下這么大的雪,還上工地嗎?
北大荒的雪是干雪,不濕衣、不淋人,當然得上工地。再說,清晨已爆破了,必得去清溝。
大伙無奈地來到工地,冒雪清理凍土。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風也刮了起來,還越刮越猛。大片的雪花被大風撕成雪粒隨風起舞,地上的雪也被大風刮起,和天空的碎雪攪成一團。天地間,全是飛舞的雪粉,渾沌一片。渾沌中,隱約可見有群雪人兒在艱難地搬運著凍土塊……
我不放心這樣的天氣讓女炊事員去送飯,便親自趕輛馬車到工地送午飯。前期,八頭豬全吃完了,伙房沒肉了。因此,那天午飯送的是白面饃、炒土豆片。
熊連長一見飯食,拉下臉,吼起來,奶奶個熊!這樣的天氣,干這樣的重活,竟送這樣的飯食,不行,晚飯送肉包!
伙房沒肉了。
宰呀。
豬都宰沒了。
那只狗一樣跟著你的豬不是豬嗎?
我——下不了手宰它。
它是你娘?還是你娃?咋下不了手?宰,馬上給我宰。晚飯再送這樣的飯食,全扣你腦門上。奶奶個熊。
我怏怏回連來宰豬。
這段時日,我常去送飯,多日沒伴小噘嘴了。它一瞅見我,蹽蹄狂奔而來。見我提著把刀,以為是?具,要給它開?。于是,那些圍我轉圏、吻腿吻鞋、擺頭甩尾的討?動作全沒了,咕咚躺地,尾巴像要搖斷似地狂搖……
我使刀尖劃拉它的身子,可能刀尖硬且鋒利,特解?癮。它不但甩尾,甚至有節(jié)奏地扇起耳朵來……我拿刀尖慢慢抵住它的喉口,它竟一點都沒覺出危險,還大聲哼嘰著,有腔有調的,像唱山歌一般……
我眼淚啪啪地滴在它的頰上……
天吶,我委實下不去手!
無奈,只得派人去把張屠夫召來。
這張屠夫并不是專職屠夫,是我連的一名老職工。北大荒的民俗,誰幫宰豬,都沒工錢。但那只被宰豬的上下雜碎都歸宰豬人作酬勞。張屠夫愛炒肝下酒,常幫人宰豬掙雜碎。以前,我舍不得那付雜碎,豬都自己宰,現(xiàn)在只得把他請來。
張屠夫從我手里接過刀,刀尖抵喉,手腕一狠勁,捅了進去……這一刀捅得又深又準,一下捅著心臟了。小噘嘴掙扎著要逃,卻被我和張屠夫死死摁住,它哀嚎著,拉出一大泡屎,尾巴亂搖了會兒,垂下了……
我涕淚滿面,人跟癱了似地綿軟,任張屠夫一人去褪毛開膛……可恨那廝,還樂呵呵地說,這么多年,頭回宰了只不用捆綁就宰成的豬,這副雜碎掙得輕松。
我恨不得朝他的嘴臉啐口濃痰,揮揮手,走吧、走吧,哪來這么多屁話。
他走后,我強忍淚水指揮炊事員們剁餡、蒸包、下屜、碼進只大木箱,使兩條棉被捂嚴箱口,駕車送工地去。
熊連長一見是肉包,連泥手也顧不上擦,抓起一只,一咬半拉,哇——忒香啦,一咬一兜油。奶奶個熊,趁熱快來吃。
大伙歡搶起來,猛嚼猛咽……
熊連長大聲說,趁大伙吃包子的檔口,我說幾句,工程進度讓這場大雪給耽誤了,剛才我用尺量了一下,還有五十公分才能達溝底,咱今兒得連夜挖出來。要不到明天,軟土凍硬了,但還不瓷實,鍬挖不動,鎬刨不了,麻煩大去了。我決定攏火堆夜戰(zhàn),哪怕干通宵也得完成指標。今夜就是累死,奶奶個熊,咱也得倒在溝底。大伙有這決心沒?
有!大伙的吼聲把風聲壓下去,雪也似乎被嚇住,怯怯地在半空中打轉,不敢直壓下來。
我主動留下來,給幾個火堆不斷地添枝。后半夜,誰餓給誰烤肉包。望著大伙吃完肉包又去奮力挖土的身影,我心里唸叨,小噘嘴呀,你守護了這些年輕拓荒者的健康,雖粉身碎骨也值啦。
我會懷念你,更懷念這段艱辛而忘我的歲月。
“可惱的是,它有奶便認娘,誰?都行,一?就躺地歡哼。但它還是有些認主意識的。別人?時,它哼而不閉眼,兩只眼珠子忽悠悠地打轉。如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我了,便嚯地爬起,飛快向我奔來,到跟前了,吻鞋吻褲腿,尾巴甩出各種花樣來,然后,咕咚躺地,等候我?。我一?,它眼閉上了,一付可找著正主了,專心享受,再不旁鶩的架式,真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好有靈性,動作好可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