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騙局(中篇小說)
一
艷陽高照,天空藍(lán)盈盈,沒有一絲云朵,又高又遠(yuǎn),仿若誰剛拭過。
地里的莊稼已長成,青澀泛著黃,成片的玉米地金黃金黃的,稻穗壓彎了腰,辣椒一串串火紅火紅地墜枝頭,……成片成片的烤煙也由底層漸漸變黃,成熟的掰了,運回家,編織成串,抬進(jìn)烘烤房烘烤。
立秋前后,太陽最是毒辣,所謂的“秋老虎”一點也不假。那樹梢上的知了叫得更慌、更勤了,莊稼人臉上的汗水從早到晚未曾停息過。
“嘀嘀嘀——嘀嘀嘀——”一連串刺耳的喇叭聲后,兩輛摩托車相撞了。噼里啪啦一前一后兩聲摔碎摩托車零件的聲響,騎著上斜坡的一輛,連車帶人栽進(jìn)排水溝,騎著車下斜坡的一輛,人被撞了飛進(jìn)草地,車子躺在了路旁。
一陣生疼,痛處還熱熱的、黏糊糊的,順勢看去是血,自己身上流的血。劃破褲腳處的大腿,鮮紅的血液一股一股冒著,林默笙誤以夢境,掐一把臉頰會疼,居然是真的。額頭的汗水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里,咸咸的,澀澀的,抹了一把額頭的漢水,后悔了起來。早知道就在橋那邊,等這趕著去投胎的人過去。明明自己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那人騎車歪來倒去,要么醉酒,要么剎車失靈。讓著點沒事,現(xiàn)在好了,車子成功地騎了我。我守著烤煙房添煤塊不好,跑去買什么塑料布,又不急用。哎,這下有罪受了!
疼歸疼,他總不能躺地上不起來,總不能使小性子,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忍著疼痛、鼓足勇氣使勁扶起摩托車,突然來了聲:“你想爬煙囪,也不要找我。你這人也真是的?!痹诠枢l(xiāng),人死后火化稱爬煙囪。
“你這可惡家伙。真是可惡至極!……”茍富貴口不積德地嚷嚷著。林默笙也是事后才知對方姓甚名誰。疼痛劇增的他腦子一片混亂,沒心思聽下去。那聲音雄厚有力,嚇了他一跳,摩托車倒下又壓到那只受傷的左腿。俗話說差賬肯遇著,傷處肯碰著,他的腿疼痛劇增。生氣的茍富貴站一旁望著,也不搭把手幫忙。他忍著疼痛咬著嘴皮再次扶車,腿上的血流得更勤更涌了。甩過去一句“你——你會騎——騎車嗎?”他才看清那人四十多歲,高高瘦瘦、皮膚黝黑,一只腳穿著拖鞋,另一只光著,是個典型的莊稼漢子。
相比之下,林默笙的穿著打扮更為寒酸,上身穿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lán)色牛仔衣,破了好多個洞,手指、拳頭般大;下身穿一條洗得掉了色的牛仔褲,不破但特別臟,污漬在上面畫了好多圈圈點點;腳穿一雙破舊的解放鞋,腳趾頭還露在外面。自從他的妻子被拐賣后,他借酒澆愁,拿到錢就去四處找人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浸泡在賭場和酒壇里,沉醉不知歸路,忘我自尋悠閑。待到人生半百醒悟,他已懶散成習(xí)慣,索性也就不捯飭自個兒。
俗話說馬善受人騎,人窮受人欺。茍富貴見林默笙那窮酸樣,底氣十足地說了句“你就是活該,老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打喇叭,示意你忍忍在上坡,你偏要沖上來。幸好我車速慢,要是在橋上相撞,你我非得連車帶人栽進(jìn)河里,不摔死也會被淹死。這下你滿意了,你倒是說說該怎么辦?”
“我——我壓——壓根——根就——就沒——沒聽——聽見……”林默笙越是著急,越是結(jié)巴,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什么我,倒是說說該怎么辦?你看我的頭和鼻子都流血了?!边€沒等林默笙把話說完,嫌啰嗦的茍富貴,咄咄逼人要答案。
“很——很簡單,打——打電話給交——交……”忍者疼痛的林默笙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沒把話說完,又被打斷。?
“當(dāng)真?”茍富貴不耐煩,很鄙夷地追問到。
“當(dāng)——當(dāng)真?!?br />
“你可要想好?要不咱們私了?我家里還有客人,等著我拿菜回去下鍋?!逼埜毁F假模假樣地顯示著他的大度。他的內(nèi)心可不是如此想,就想著如何撈一筆。
“私——私了?我——我不?!?br />
“怎么?你還不樂意?我是怕你沒交保險?!逼埜毁F又一次顯擺自己的大度。
“那如何私——私了?”冷靜下來的林默笙說話好了一點。
“你給我六百就算了,”茍富貴說著用手比了一個數(shù)字六,“車子自己修。報保險不劃算,來年還得多交?!逼埜毁F表面飽含同情,內(nèi)心卻盤算著。
“不行,我——我不同——同意。我——我太吃——吃虧了?!绷帜戳搜燮埜毁F破舊的車。
“你還不同意?都和你說了家里來人,我得拿菜回去招待客人,否則我也不想草率了結(jié)?!?br />
順著茍富貴指的方向望去,車旁確實有幾節(jié)入菜的寡芋桿,摔得七七八八,東一節(jié)西一節(jié)。被烈日一曬,口子表皮卷了起來,皺巴巴,暗紅暗紅,看上去已沒食欲。
“我——我不——不同意?!绷帜系炙啦煌狻KJ(rèn)為自己沒錯,加上兜里也沒那么多錢,否側(cè)他還真想給錢,免得他羅七八嗦,烤房里的烤煙也要緊。
“你就同意了吧!你不拿錢,別想走人?!币娏帜衔ㄎㄖZ諾,對方強勢起來,指手挖腳對著林默笙吼起來。
鄉(xiāng)村小路,十幾分鐘不過一輛車子挺正常的,過也不一定會停下來,他們的車又沒橫在路中央,除非是認(rèn)識的人。
林默笙好命。忽然來了輛紅色的貨車,就停在路中間,下來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穿著干凈整潔,一米六的個頭,黑黑瘦瘦。他是林默笙的侄子——林舒墨。
“打電話給交警。”神情自若地說了句,沒有多余的。把眼神遞給了一旁的叔叔。又望著茍富貴說了句:“等著交警來處理就是了,你別欺人太甚,你當(dāng)他沒人管了。”把話語聽真了的林舒墨又多說了。
茍富貴開始疼得嗷嗷叫,早先可能是麻木了,頭流了血反而不是最嚴(yán)重。他被撞了反彈到路旁的草叢里,按理說應(yīng)該也沒事。半個小時,交警、保險公司的人相繼到事發(fā)現(xiàn)場,做詳細(xì)勘察,車送修理廠,兩個人都去縣醫(yī)院做檢查。
檢查結(jié)果出來,林默笙只是肌肉受傷,無需住院,保險公司暫時安排他回家修養(yǎng),給六百元算是營養(yǎng)費和誤工費。茍富貴因摔到鼻子,一直流著淡血水,經(jīng)檢查,院方建議住院,辦了住院手續(xù)。
陪著茍富貴做完檢查,辦好手續(xù)的妻子,末了沒好氣地罵到:“你個死鬼,說剎車失靈,叫你別騎了,你還騎,這下好了,你都騎到醫(yī)院里來了……”她嘴上不饒人,可心里還是記掛著丈夫。馬上又問疼不疼,想吃點什么……
林默笙已不是第一次因車禍進(jìn)醫(yī)院,扳著手指頭,加上腳指頭也都數(shù)不清,這半年來也是第二次,這次比上次好得多。記得上次醒來,躺在救護(hù)車?yán)?,掛著鹽水,一旁的侄兒子眼巴巴地看著,輕輕地叫了聲叔叔……
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林默笙悲從中來,看著人家絮絮叨叨、忙來忙去的妻子,鼻子一陣發(fā)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很想念妻子。雖沒離婚,沒銷戶口,但那溫柔賢惠的枕邊人已離開十幾年,不是沒想過再成家。他瞧得上的,人家看不上他;看得上他的人,他又瞧不上,一來二去也沒個著落。
茍富貴媳婦輕聲細(xì)語的一聲“大哥”,把林默笙從回憶里拉回現(xiàn)實,那一陣緊接一陣的疼痛,加上樓道里走過的護(hù)士,他更確定自己在醫(yī)院。
看著茍富貴夫婦倆恩恩愛愛,林默笙再度陷入沉思,沉浸愛情的初始模樣里,他把一生完整地回憶了一遍。
二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走進(jìn)視野,想忘總也無法忘記。還記得那個艷陽天,天空藍(lán)幽幽,被染料染過似的??斓匠晕顼埖臅r候,一行人來到獨自一人的林默笙家。東瞧瞧,西瞅瞅,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幫著未出閣的姑娘把關(guān)卡。最后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梯上樓,這個篾凳籮看看,那個篾凳籮瞧瞧。隊伍里有個矮小個子、偏瘦的姑娘,約二十來歲,不胖也不瘦,帶著些許嬌羞,些許膽怯。這是她第一次到男方家里看家境。她沒想太多,從媒婆說親那天起,她想只要家中哥姐不反對,她也就無話可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姑娘,鄰村,李氏,妙瑩。其貌不揚,但本性單純善良。
此后,妙瑩姑娘常往林默笙家跑,越跑越勤。雖然眼前的男人,不是自己理想型的,卻是她此生想依靠的。在那個家里,倒插門的哥哥有本事也強勢,姐姐和父母也都聽之任之。她多一天也不想在那個家里,仿佛時隔不久她就會發(fā)霉,就像庭院里濕滑的苔蘚,讓人厭惡讓人煩。
那位李家姑娘,似曾相識,林默笙似乎在哪里見過,可到底在哪兒,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夢中。他覺得自己的記性就像一盤燃盡的蚊香,看上去還完好如初,可實際上早已化成一圈灰燼。只要輕輕一碰碎成一地,就連那日思夜想的妙瑩姑娘的形象也憶不全,模模糊糊,隱隱約約。他每次外出回家,屋里冷冷清清,霉?jié)裎稉浔?,手指碰到哪兒都是厚厚的灰,盼著有個人來管家。自從那姑娘來過之后,他便感覺到了家的溫暖和親切,覺得她就是他今生的伴侶,生一兩個孩子,跟在身后爸爸、媽媽的叫著……林默笙陷入深深的幻想,越想越遠(yuǎn),漫無目的。
林母早在三五年前已病逝。母親患有慢性支氣管炎,天氣稍有變化就復(fù)發(fā),咳喘得嚴(yán)厲,特別是上了年紀(jì)后,常年在火塘邊咳咳卡卡。所謂的丈夫隔著一丈之遙,死都死在竹子搭成的冰冷架子上,而不是溫暖的臂彎。他的父親林喜柏,早些年使伎倆去遙遠(yuǎn)的東川工地上,學(xué)得了一門篾匠手藝,回家后常年在外幫人家編織篩篩簸簸。旁人倒沒覺得有何不妥,最清楚處境的人,永遠(yuǎn)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更早之前,憑工分領(lǐng)糧食,林默笙父親不喜駕馭耕牛犁田耙地,混在女人堆里,這也就罷了。女人背著孩子,和他人干同樣的活的確很辛苦,他不幫自己媳婦背一下孩子就算了,反而去幫別的女人背孩子。林默笙往下有一妹妹,疏于管理夭折火塘。
李家姑娘常去林默笙家,給他做飯吃,在院里種菜栽果樹,一來二去熟絡(luò)了,也彼此認(rèn)可了。次年春天,微風(fēng)陣陣,載著絲絲暖意走進(jìn)村莊,走進(jìn)人家院落,吹開了桃李花,一朵朵、一簇簇嬌羞地落座于枝頭。紅的,白的,明艷艷地仿佛會說話。像極了一行人簇?fù)硐碌男履镒?,沒有嗩吶聲,沒有嫁妝,也沒有爆竹聲,而她也只是比平時穿得干凈明艷些,不再害羞,不再膽怯。
看過糧倉的人都知道,僅憑那見底的糧食,怎么算計都吃不到來年秋收。她們勸說姑娘差糧只是一時半會兒,熬過一季就好,不用給老人養(yǎng)老送終,往后苦多少就用多少。再說那小伙子還有手藝在身,俗話說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
空氣里還彌漫著煙花爆竹的硫磺味,山野里的挑李花也都熟透,一陣風(fēng)吹過,紛紛飄落。閑不住的新媳婦扛著鋤頭上山,鏟地埂,刮草皮,晾曬幾日,燒成灰堆,當(dāng)農(nóng)家肥使用。林默笙也提早動起了年前接的木活。
林默笙是個篾匠的后代,他的父親常年在外幫人家編簸箕、背簍、糞箕等,手藝精湛,堪稱一絕,去到哪兒都有攬不完的活兒,很受歡迎。有些東西可能會深入骨髓,許是多多少少可以遺傳一些,又或許是各類技藝之間是相互交織、相互融洽。人與人處久了,沿襲了對方的某些特質(zhì)。林默笙多少受父親的影響,十來歲輟學(xué)在家的他,四處尋來些廢棄的木頭、木塊,打造些簡單的木匠用具,先是做凳子、椅子、桌子簡單的木質(zhì)家具,后來就能給人家做衣柜、櫥柜。
有些個愛好與生俱來,不論家人如何反對,最終還是修成正果,完成夙愿。林默笙就是這樣一類人。沒少和父親吵架,哪怕是父親甚少在家,他也只在勞作之余做木活。吵架吵得最兇時,多半是冬季。天冷免不了生火取暖,深愛做木活的林默笙也會冷,但她更需要借助光亮刷墨線、鋸木板,選擇在家門口開著門做,老人怕冷要關(guān)門烤火,摩擦產(chǎn)生火花,兩扇木門開開合合,咯吱咯吱作響。重復(fù)二三,老人惱怒,破口大罵,專挑難聽的,一點也不念及父子情分,恨不得兒子立刻死在面前。罵著罵著扔了林默笙千辛萬苦尋來的木材,毀了一批又一批工具,那又何妨?林默笙又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從零開始,四處尋找木材,收集廢舊鐵打造工具。
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村里男婚女嫁,女方家多少陪嫁些大紅箱子、柜子,男方家打造花花床。定下婚事后,砍來木頭,大拉鋸剖開晾曬,木板里水分流失差不多,四處打聽木匠,商討好那個木匠做得好,工價怎樣,挑選滿意的請上門,多半是幾個月的活兒。林默笙喜歡一個人完成,刷墨線、打眼孔、雕花,樂在其中。
在外做木活的林默笙,一日三餐主家全包。主人家把飯菜做熟,輕聲細(xì)語叫“師傅,飯熟了,洗洗手吃飯?!鼻锒瑲夂驔隽耍魅思掖騺淼倪€會是熱乎乎的水。家家、頓頓總有酒喝,有肉吃,有好煙抽,日子過得滋潤著。
在家忙里忙外的妙瑩,生活可就大不如林默笙。轉(zhuǎn)眼入夏,雨水如掛枝頭,風(fēng)一吹就砸下來。妙瑩披著塑料布,彎著腰、低著頭在田里除草。盡管天氣陰晴不定,云聚云散,雨時常淅淅瀝瀝嚇著,一身疲憊的她,也沒坐田埂上休息一會兒。勞作一天下來,腰酸背痛不說,有時她還不煮晚飯吃,想著能節(jié)約一餐是一餐。她把林默笙婚前給她買衣服的錢,拿去買化肥、豬仔、小雞、小鴨和醬醋,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一分。倒是給嫂嫂買了件花襯衫做見面禮。夜里,不聽使喚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弄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她這輩子都會記得餓肚子的感受,像極了生大病,覺得那里那里都不舒服,想過放下一切,安安穩(wěn)穩(wěn)睡去,可她心有不甘。